侯宇燕
每当心情低落时,一想到过会儿没准能看一集《上海一家人》舒缓一下,就宛如看到从江南人家的米箩底部细细筛下的洁白的糯米粉,有一股熨帖的暖流从心底汩汩流过。
豆瓣上读到吴隆美有一篇好文《干妈和糖爹》,评的是上世纪90年代初大放异彩的电视剧《上海一家人》。要知道,这可是我看了不下五十遍的经典老剧哪!
有时连我自己也感到极怪,何以单单对这部电视剧如此情有独钟? 我自幼生长于北京,小时候只觉得北方的一切都是让人亲近的,亲切到两天没吃着馒头就心头发慌。但这些年来,或许是血液里祖先留下的南方人基因在慢慢地发酵,渐渐使我如毛姆所说,“一直思念着一处自己也不知道坐落在何处的家乡”,在内心深处“仍然隐伏着多少世代前祖先的习性和癖好”。所以 《上海一家人》 在北京歌华有线电视台的出现适逢其时,以一种我一直在寻找的精神家园的气质使我获得了极大的宁静。每当心情低落时,一想到过会儿没准能看一集 《上海一家人》舒缓一下,就宛如看到从江南人家的米箩底部细细筛下的洁白的糯米粉,有一股熨帖的暖流从心底汩汩流过。
其实,《上海一家人》 并不需要我来“发现”。早在二十多年前,它就是一部轰动全国,好评如潮的海派经典电视剧。其剧情之跌宕起伏,台词之流畅紧凑有南方味儿,社会背景之恢弘阔大,人物刻画之细腻传神,导演水平之高超入化,演员演技之丝丝入扣,以及脍炙人口的背景音乐,都使得整部剧的艺术风格有如挂在女主人公李若男办公室的那个条幅———含蓄蕴藉。
全剧人物集中活动于两个引人兴致的场所:棚户屋和石库门房子,它们正好鲜明地代表了老上海两种典型的生活形态。正好此时我又在看一部与 《上海一家人》 同时期拍摄的老纪录片 《上海记忆》,里面出现了德兴坊这种石库门房屋和上海人称作石库门弄堂的小巷,可视为 《上海一家人》 的某种拾遗。前几个月,《东方早报》 上有篇报道也引起了我的浓厚兴趣:“石库门申遗或将提上议事日程。”文中说“石库门承载着上海人的文化、生活记忆。上海的石库门是中国民居在上海土地上新形式的表现。这种延续表现在其天井、厢房、客堂围合而成的空间排布,是中国近代发端最早的新型住宅。”
《上海一家人》 即以大量镜头精彩地表现了上世纪四十年代石库门房子的天井、厢房和客堂。它的高妙之处在于有一种神奇的本事,能赋予普普通通的生活场景青葱的诗意。第19集里,当李若男的华丽绸布店开张后,若男回到棚户屋的家,对奶奶说:“现在刚过上太平日子,好日子还长着呢。我顶了一幢石库门房子,离店不远,就是房子破旧了点,已经叫人去装修了。”果然,到第20集,若男就对从重庆回来的何志伟说:“我刚搬进新家,所以不在饭店请你。你到我家,我们给你洗尘。”这就巧妙地引出了李家新入住的黑瓦白墙的石库门房子。
无论是厢房、客堂还是天井,这所房子的布局都朴素、典雅、沉静,又不乏青葱灵秀的江南建筑气息。接风宴席摆在客堂正中的八仙桌上。都是朴实的本帮菜,若男妈妈巧珍对何志伟说“没什么好菜,吃饱吃好哦”,既是谦词,也是南方人常爱说的话,更体现出刚从温饱走向小康的李家人的经济基础。地上铺着木地板,八仙桌后是一张供桌,上供几尊瓷像,供桌花板的雕刻朴素大方。供桌上方挂着对联,两旁高脚花盆里的文竹葱葱郁郁。而在通往二楼卧室的几扇关闭的棕色木制屏门边,也富有情趣地安置了一盆文竹。
这时,一位不速之客———若男的心上人,革命者赵义的到来,引出了一段含蓄的情感纠葛。饭后,何志伟与赵义两位客人对坐喝茶,八仙桌被撤掉了,两排硬木流云的方椅面对面摆放,中间搁着小几,上置茶碗,映出旁边高脚花盆的绿意。赵义与何志伟喝着茶互相试探,赵义关心他的政治倾向,何志伟则书生意气,直言快语。
何志伟看出若男对这个江湖人士的深情,没打招呼就惆怅离去了。若男赶到小天井里,正看到江南特有的阴湿的乌漆大门被缓缓地关上。天井里有一条石子铺就的花径,高高低低摆了几盆花,衬着后面厢房的屏门、窗上的冰菱花纹和几级台阶。
当客堂通往二楼卧室的屏门开着时,可以看到有木楼梯直通二楼。卧室分前楼和后楼,呈V字形连在一起。若男的房间似乎在后楼,因为有一个她穿着睡衣,拿着小妹的信从后楼一跃至前楼给母亲报喜讯的镜头。赵义要在李家留宿,若男安排他住在自己房间。她伏在床边为赵义缝被,灯光照出若男伏下去咬线头的身影,那种身心的愉悦仿佛案头供着的鲜花在怒放。屋里放着藤椅,一床二沙发,圆桌上铺着紫色桌布,都是半新不旧的器物,可就是有一种蕴藉的静气。对面墙上是一幅她的黑白照片,还挂着条幅和山水画。这些普普通通的事物,一经美工巧手安排,就仿佛有了生命,蕴含着江南特有的审美情趣。
到第21集,若男和油滑下属吴安泰在客堂里谈生意时,镜头里的场景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二人据八仙桌对面而坐,眼前各放一盏盖碗茶。四把乌漆椅子放于西边。若男身后的长窗掩映出白墙上书带草的绿影。此时高脚花盆里的盆景也换就了江南特有的冬青一类植物。盆景旁还出现了一个古色古香的三角储物柜。墙上则多了一部电话,暗示出李家现有的地位。不细心看不出来,供桌上方的对联又换了,供桌上则添了一个寿星老和蓝底白花的猫耳瓶。
八仙桌是这所石库门房子的重要道具,一身素淡旗袍的若男经常坐在桌边算账、会客。她随身携带一个精致的黑白条纹小手包,饭后常从里面抽出一条白丝帕来揩拭嘴唇,显出一种在今天的电视剧女主人公身上很少看到的端庄、文秀的风度。
若男是开服装店的,常为太太乃至干妈们做衣服,所以她卧室衣架上挂的旗袍,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有细致的变化,有淡绿、灰色、黄色的,从这个细节又特别显出剧组的精心。走廊的过道里还设有一个电灯开关,若男深夜归来时,一个生活化的关灯的习惯动作,简直是妥帖极了。
全剧出现过几次全家聚会的场景,在石库门摆的饭菜就精致丰盛得多,相较一家子挤在棚户屋居住时,几次聚餐,倾囊而出,摆着的却是寒素的水煮毛豆、红烧肉和炒青菜。但丰俭由人,只有饭菜中体现的热腾腾的亲情才是贯穿全剧的主题。到第23集招待陶大律师一家人时,是最隆重的。若男特意请了男佣工,其中还专门安排了一个挽起长衫袖口、瘦长谦恭的中年男人 (这挽起长衫袖口似乎也是旧日南方中下层男子的一个特征,就像女性劳动者必然罩一件围裙) 来布菜,好像京剧里的戏提调,真是丝丝入扣地体现出那个年代上海中上层人家待客必有的礼仪与规矩。菜品自然各有千秋,却也离不开红焖黄花鱼、油爆大虾、酱鸭这些浓油赤酱的经典本帮菜。
我对石库门的兴趣其实早在多年前观看反映上海市民生活的电影时就萌生了。《护士日记》 里,事业有成的青年医生李纬带未婚妻王丹凤去看的新房是一所漂亮大街上的独立两层楼,有几个单元,新房就设在其中较大的一间。《今天我休息》,普通工人刘萍一家,大约因为兄妹两个出身好,又都是行业模范,则阔气地住着一楼一底,还拥有独立小厨房。夜晚,门口的电灯映出晃动的花影,细瞧其实是旁边电线的影子,却荒唐地无心插柳,制造了一种纤细的美。不过电影里洗尽铅华的上海,鼓足干劲力争上游的下面,流动着普通人家的宁静生活。
前两年,在北京能看到上海有线台一档由叶惠贤主持的老年相亲栏目。某一回节目移师到了洛杉矶,和叶惠贤搭档的女主持临时换为一位风韵犹存的美籍上海女士,一看就是红颜厚福,老早就嫁了可靠又有本事的上海男人,去美国当了全职太太,没怎么受过苦,年过半百依旧美丽动人。她的美无端的让人怀旧,好像在美国这种相对平静的环境里被抽了真空,封存在玻璃罐里的标本,供大洋彼岸活得喧哗闹腾的国人慨叹。是那种老时代最后的美,宽额广颐,没动过刀子、没注射过玻尿酸,神似上影厂 《快乐的单身汉》 里钢厂职工学校女教师龚雪,《街上流行红裙子》 里纱厂女劳动模范赵静,底子明亮大气得很。她随随便便对叶惠贤说了一句:“80年代我住在工人新村。”这个人在我心里立刻就“活了”。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青春,看到她从充满我童年回忆的上影厂那些喜气洋洋的故事片中,穿过那些经常莫名其妙出现在我梦境里的小河边的楼房,带着80年代的潮湿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