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禄
老城厢有许多藏龙卧虎的小街小巷,比如城隍庙南边的三牌楼路,据说任伯年28岁到上海后一直住在这一带。今天,这条小马路上还有一家汲古斋,号称“北有荣宝斋,南有汲古斋”,老板杨育新与上海书画家的关系一直很好。元宵节那天下午飘着牛毛细雨,一年一度的元宵书画笔会照例开笔,我应杨老板之邀去看看。一步踏进,已是人声鼎沸,眼镜片顿时蒙上一片白雾,有点混堂(沪语,浴室)里的感觉。
二十多位书画家各显神通,笔走龙蛇,墨迹未干的作品挂得层峦叠嶂,似乎接续一百年前豫园书画善会的遗韵。最里面一间人气爆棚,溢出阵阵笑声,谁在里面?里三层外三层将画家围了个密不透风,有人将手机举过头顶拍了照,哦,原来是戴敦邦先生! 赶快在人群中拨开一条缝与戴老拜个晚年。两道目光从老光眼镜的玻璃片上飞来,透着紧迫与慈祥,又朝我拱了拱手,指间夹着一枝墨汁淋漓的长锋狼毫。大家都来求他的墨宝,斗方、横披、中堂,还有粉丝捧着一大摞画册请戴老签名,被大家“驱逐出境”。戴老说:“嗳,别走远,等歇我帮你签!”
粉丝源源不断涌来,戴老忙得头也抬不起来。戴师母为他抻纸添墨,戴老的两个公子———红傑、红倩,本来也准备大显身手的,此时只得充当书僮,为老爸钤印,维持秩序。宣纸上鲜红着两方戴老常用印,一方名章,一方闲章:民间艺人。
没错,戴老一直说:“我就是行走在地平线上的民间艺人。”几十年来人家给他这个“著名”那个“大家”的冠冕,他统统不要。“读者的肯定是最高的奖赏。”他这样说。不能与戴老聊天,我只得退到一边,看看,转转。置身于热烈气氛之中,思绪像孩子吹的肥皂泡泡随风飞扬。
许多人都知道,戴敦邦曾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为电视连续剧 《水浒》 画了一组人物造型,每集播出前,随着主题歌旋律起伏,这一串栩栩如生、性格毕现的天罡地煞依次登场,令人血脉贲张。四大名著改编的影视好像只有 《水浒》 享有这个“待遇”吧。从此戴敦邦的画名不胫而走,家喻户晓。其实,戴老的艺术成就何止于此! 最早看到戴老的作品是一本连环画 《一支驳壳枪》,那时我不满十岁,小屁孩一个,但连环画中好人坏人的鲜明形象深深地镌刻在记忆当中。数十年后,有一次与王震坤兄谈及戴老,不约而同对这支“驳壳枪”赞不绝口。但是戴老对这一时期创作的连环画———包括 《水上交通站》、《大泽烈火》 等“不堪回首”,认为是过于沉重地承载了政治使命,有违于艺术的本质和规律。最使他命运跌宕起伏的是参与创作 《智取威虎山》,那个时候画家不能具名倒也算了,只是戴着镣铐跳舞,难免闹出不少笑话。好不容易画成后,上了文汇报头版,直送中南海而得到伟大领袖的肯定。这下张春桥等人认为有资本可捞,着令有关方面清除创作队伍中的异己分子,确保重大任务完成。戴老 (那时还是小戴) 难逃一劫,被批判为“没有改造好的一小撮知识分子”,“妄图窃取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在参与 《沙家浜》 连环画的创作后也被缴了画笔,下放到儿童剧场扫地、撕门票,被剥夺了画画的权利,“连死的心都有”,幸亏得到一位戏剧界朋友的宽慰,才鼓足勇气坚持到云开日出。拨乱反正后,《智取威虎山》 再次出版,前几年我在连环画收藏家归琪先生那里看到了 《智》 的初版本和纸型,还有厚厚一包创作人员的检讨书,其中就有戴老的,真不知这批“宝货”从哪里觅得。此事我没跟戴老说过,怕他更加“不堪回首”。
后来,戴老画过 《白蛇传》 《长恨歌》等连环画,在国内外频频获奖,华君武欣然表示:“鲁迅曾预言画连环画的会出大画家,我看戴敦邦就是其中的一个。”但在新世纪的前夜,连环画遭到动漫挤迫,渐行渐远。戴老一直有一个心愿:办一个连环画博物馆。有几次眼看要成了,半路上却杀出程咬金,功亏一篑。在市场经济背景下,像戴老这样纯粹的艺术家在各种力量的博弈中常常处于劣势,玉壶冰心又如何? 现在他每年资助 《连博》 杂志,似乎在为这个曾经辉煌一时,影响过无数读者的小画种打吊滴。
当然,戴老是一位生命力极强的艺术家,他不仅传承了历代中国人物画大家的美学遗产与精湛技艺,还能与时俱进,适者生存。事实上在创作连环画的同时他已经在艺术天地中开疆辟土了,他创作的大型历史人物画,比如 《红楼梦》 《西游记》 等,并非连环画的放大版,而是对中国画中人物画的重新定义和提升。他创作了大量主题性人物绘画,其主要路径就是依托一部经典名著或一个民间传说专题进行“考古挖掘加情景再现”式的创作,通过大量文学信息和“决定性瞬间”来彰显人物性格与命运,再现历史场景和文化环境,从而赢得美术界同仁和广大读者的好评。叶浅予曾经称赞他:“运用中国画的造型用笔,描绘历史故事人物,是当今独树一帜的高手。”辽宁著名画家王弘力干脆就说:“戴先生是现代任伯年”。蔡若虹、丁聪等人对他也有很高评价,只是戴老素来低调,像头老黄牛那样默默耕耘,许多人只能远远望见他在地平线上的忠厚身影。
是的,许多人不知道,他曾经在从地上拣拾裁剪下来的废纸,哪怕巴掌大的一张,也要喜孜孜地藏好,跑到无人处偷偷画几笔,他的写生能力也许就是这样练成的。有多少次我去他在冠生园路上的画室,与同侪的画室相比,岂止简陋,简直是寒酸,连空调都没有! 冬天冻得直打哆嗦,夏天呢,他干脆脱去上衣,像他自己笔下的浪里白条。电风扇不开,门窗要关紧,怕清风不识字,吹散棉纸一地。一早从田林新村的家里走过来,中午没饭吃,实在饿了就往嘴里塞几块饼干,一直画到黄昏搁笔回家。君子固穷吗? 我问他。戴老嘴唇上沾着啜笔后留下的墨汁,以慈祥的微笑打量我。
2007年,请戴老为我的 《上海老味道》 配二十几幅插图,百忙之中,他一口答应并很快画好,后来又为我的 《上海人活法》 配了十几幅插图,也很快交稿,市井风情活色生香,各色人等跃然纸上,绝对画龙点睛! 令人叫绝的是,至今许多读者还没有破译图中诸多奥秘,比如说,那个抱着一支大毛笋蹦蹦跳跳的小男孩,那个用足吃奶力气在磨糯米粉的少年,活脱似像就是我。戴老并不知道我的童年、少年长啥模样,但一落笔就活龙活现。那个吃涮羊肉的老人,那个腌腊店里的伙计,那个做糜饭饼的小贩……不就是他的本人吗? 这就是戴老的本事和情趣。还有一次我接他到四海壶具博物馆画紫砂壶,他那天兴致甚浓,陆羽、苏轼、李清照一一走来眼前,行笔间突然想起师母生日将至,那就画一把送给师母吧。壶面上画的似乎是凤冠霞帔的王母娘娘,定睛一看却是惟妙惟肖的师母写照。是啊,如果新年去他画室贺岁,照例会看到旧桃换了新符,春联当中那个财神喜感特强,嚯,那不是戴老吗!
戴老有四个儿子,三个受他影响入了绘画这一行。有朋友戏称他们是“一门四进士,父子两翰林”,但比较正式的说法是父子两代同心戮力,形成了当今画坛的“戴家样”。老大红儒,功底颇厚,后自美术转入政律一行,替人维权的同时也时时看护老爸的知识产权。有一次城隍庙某百年老店未经同意就将戴老作品用于包装上,老大一封律师函发出,侵权单位自知理亏,找我从中转圜,戴老一摆手:印好的包装不可浪费,下不为例。老二红傑也以人物画名世,后经营画廊十余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前些年审时度势,关了画廊重拾本行。老三红倩,天赋颇高,小时候一直在老爸旁边观摩,有时候偷几张纸来涂鸦,不久照着戴老已经出版的连环画一张张临摹,画好后拿到学校显摆,被同学一抢而光。戴老发现后加以调教,在他15岁那年干脆拉他入伙,一起创作连环画 《那拉氏》。画稿送到出版社,连那几位与戴合作多年的资深编辑也看不出哪几笔是戴公子画的。后来戴老还与红倩合作了 《野猪林》、《封神演义》、《水浒人物故事》 等多套连环画,使老三的艺术青春期发育得气足体健。后来红倩南下深圳创业,并游历名山大川,饱吸天地之精华,积累了丰富的艺术经验。2004年重返申城,以中国传统民居、上海城市风貌及苏州河沿岸老工业遗址等系列绘画赢得美术界的特别关注和好评。红倩将与城市有关的画面置于全球化、现代化的背景下,以一种刚柔相济的饱满线条与淡雅的色彩,修复建筑本身的肌理,表达人与建筑的关系以及建筑在社会生活中的沧桑历史。前不久红倩办画展,我在他与戴老合作的几件大作品 《昭君出塞》、《文姬归汉》 前连流忘返,人物众多,场面宏阔,艺术感染力与震撼力都很强。去年,红倩为我的新著 《石库门·夜来香》 配插图,艺术再现了上海市井生活的温馨场景。戴氏父子为同一个作家配插图,整个上海滩大概绝无仅有吧,区区何等荣幸!
戴老现在眼力大不如前。前几年为创作《辛亥百年人物谱》,查阅了海量的档案资料,每天从早到晚的创作也过于劳累,致使他右眼完全失明,左眼严重损伤,现在每天只能趁着光线较好的时段抓紧挥毫,而且画幅也顶天立地撑满整堵墙壁,这样一来爬上爬下,更加劳累了。目下戴老正在继续创作大型主题系列画 《道德经》,每幅都是“皇皇巨制”,三四张六尺整张拼接而成。这个主题已经画了六年,准备再用十年时间完成,然后……一幅也不卖!
汲古斋的元宵笔会终于收摊,戴老一下午写了一百多幅字,摊开双手,墨斑累累,不由得仰天大笑,活脱一个老黄忠啊。晚上戴老还喝了几盅白酒,并说过几天去要尝尝老饭店的青鱼秃肺。地平线上的民间艺人,画,并快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