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正,陈成伉俪自海上来,遂邀得友人,同在寒舍茶叙琴谈。既在梅庵派的崛起之地,彼此所弹十来支琴曲,便有半数出自 《梅庵》 谱。陈夫人涵芝雅擅琴歌,自弹自唱了一首 《玉楼春晓》。《玉楼春晓》 还可以唱,第一次知道。
十多年来,我与辛丰年先生聊得比较多的一个话题就是古琴,而每次提到 《玉楼》,他老人家总不吝赞美之辞;后来又得知,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起,台湾琴苑就流传着容天圻先生追听此曲的佳话。这些年,我算是在搜集整理梅庵琴派的史料,写过一些微不足道的文章,当然也无数次地领略过 《玉楼》 之美,揣想过辛丰年、容天圻两位先生倾倒之际的心境,可直到那天,才知道这首独奏曲已被填入歌词,成为琴歌。友贵多闻,真不虚也。
陈夫人所唱 《玉楼春晓》 的歌词是:
对朝霞初泛惊啼鸟,枝头春闹。带露花浓最娱人,万紫千红争娇。人意全同春好,喜溢眉梢。遍野农歌透云霄,腾起欢潮。
《玉楼》 原题 《春闺怨》,所表达的感情一望而可知,改为 《玉楼春晓》,不过略含蓄些。变为琴歌之后,其辞歌颂春光之艳、劳动之美,化消极为积极,像是新中国成立后的作品。那么,作者是谁呢? 答为龙榆生。
龙榆生先生的作品,是自读书起便关注的。前些年他的 《忍寒诗词歌词集》 刚刚出版,即购得细读。他长期在上海音乐学院任教,终身情怀以传统为取向,总会与古琴有所接触,诗词中或许留有痕迹。细读果然颇有收获,他与琴人徐少峰、溥侗、马仪思相识 (《癸巳腊尾走笔作长歌赠陈继农医师》 《临江仙·春暮有怀德意志女子马仪思》),一九五六年还作有 《宫意》《商意》 《角意》 《徵意》 《羽意》 五首《琴适歌词》。若 《玉楼》 歌词出自龙榆生之手,难道是当初漏读了? 当下又取出书来,重检一过,毫无收获。
如此说来,若能确定是龙氏所作,《玉楼》 歌词就是集外佚诗了,当然要问清来源。陈夫人说,此作得之于洞箫演奏家戴树红先生。约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龙榆生听到在上海音乐学院任教的梅庵派古琴家刘景韶先生弹奏 《玉楼春晓》,填入此词;而戴树红先生长期在上音学习和工作,多次与刘先生琴箫齐奏,有机会得到它并保存至今。虽仍需经当事人核实,但传承历历可考,看来是不会错的。
当此之际,不由得想起了一个人———英年殂谢的杰出学人张晖。
在许多人的心目中,张晖的名字早已与龙榆生连在一起。我和他从未见过面,但和很多人一样,对他的了解从十五六年前吴小如先生盛赞他的文章开始。不久他的 《龙榆生先生年谱》 出版,我在书中第一次发现了龙榆生关于古琴的文字———作于“庚子 (1960) 中秋后五日”的 《〈普庵咒〉 跋》;再不久,我们在“天涯社区·闲闲书话”“相识”。书友之间,所谈无非就是读书心得、写作体会,还有对书无穷无尽的热爱。许许多多孤独的爱书人被互联网大潮裹挟着,在这里相聚、交流、碰撞,留下了美好的记忆。我与张晖年龄相仿,兴趣接近,交流虽不算太多,但每次都很愉快。记得我给他提供了一些可供增补龙氏年谱的材料,而他则一再以“同乡”相称———这是因为他是崇明人,而崇明历史上曾一度归属南通。多年之后,友人赠我张晖整理的崇明先贤著述 《陈乃文诗文集》,我才体会到他对故乡的感情,乃至对同乡的珍重。
两年前的三月初,我读完 《忍寒诗词歌词集》,注意到五首 《琴适歌词》 与 《燕闲四适·琴适》 的 《宫意》 《商意》 《角意》 《徵意》 《羽意》 断句、用韵完全相同,可以直接替换原词,伴琴而歌,这显然是特意为之。好奇于此作的创作背景,欲有所问,自然想起暌违多年的张晖,于是写邮件去,顺带询及龙氏年谱增订的进度。十日黄昏得他回复:“忍寒先生的这几首作品,我也不知道其写作背景。但建国后他很关注艺术研究院杨荫浏先生的工作,见夏承焘日记记载。”“年谱增订,去年原拟在上海古籍新刊。虽说修订了一些错误,但犹豫很久,交稿后仍撤了回来。年谱本有叙述之法,如今流行增补材料,但年谱作为传记一种的体例实际上也就被破坏了。我想先做好全集的编纂。年谱修订,以后机缘成熟再说。”这种态度严谨而沉着,一如读他著作的感受。
然而五天之后,就传来他忽然辞世的噩耗。
如果张晖还在,我定会在第一时间告诉他这个发现吧。然后他会去核实材料,增补入他统筹而将近完工的 《龙榆生全集》。虽然全集总不可能真正的全,但遗憾终究少一点是一点。作为学者,他一定会这么想。
总觉得该为故友做点什么,当然也改不了多事的本性,辗转要来了戴树红先生和龙榆生在上海的哲嗣龙英才的联系方式,然后冒昧打电话给龙先生说明情况。接下来,龙先生登门拜访了戴先生,详尽了解这首歌词的来历,据说相谈甚欢。日前面世的 《龙榆生全集》 第四卷“诗词集”,较之 《忍寒诗词歌词集》 增补了新发现的诗词、歌词三十余首,本文所讲,便是其中一首的小小故事 (但 《全集》 将刘景韶的古琴老师徐立孙误作“徐立荪”,系此作于五十年代也略宽泛)。当然,也是我对亡友的小小纪念。
二〇一五年十二月十四日
文/ 严晓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