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我都不明白,外公的称谓在我小时候怎么就呼唤成了“爹”。曾经问过长辈,都语焉不详,只有一说还过得去,就是我会开口说话叫外公时,第一声发出来就是“爹”,于是就一直叫下来了。
外公眉清目秀,身材瘦削,精干健朗,一身衣服尽管破旧但总是三清四落,清癯的脸上总是笑容可掬,很少看到愁容。
在他退休前,每天回家总是先到床前,慈爱地看看已然卧床待眠的我的小脸,然后满足地走到桌旁,从包里拿出从食堂买回来的还略带余温的面包、馒头,我能从空气中闻到香味。直到有一天,一行人敲锣打鼓把退休的大红喜报贴到石库门的两扇木制的黑漆大门上,我就看到外公每天只在家里上下忙碌了。那时候似乎退休工人比现在能享受更多的社会尊重,光荣退休的荣誉感连我等小孩子都能感受到。看到外公拿回家的“先进工作者”的证书,更觉得他是一个有社会地位的人。
外公是年轻的时候只身从崇明岛到上海来学生意的。他仅能描画自己的名字和认识人民币上的阿拉伯数字,这却丝毫不影响他在社会闯荡,不影响他的存在感~~~无论是在工作单位还是回到里弄里。他从事过的职业可能不止一个,我只记得他曾在福州路上的青莲阁茶楼做过跑堂,小时候也常听他说,那时他一个人养活一家四口人还有结余~~~想必客人给的小费不会少。一个靠自己手脚勤快来挣钱的人让自己的儿女都读了高中上了大学,可见其能耐。他常挂在嘴边教导我们的话是做人做事要根牢果实;做人不识字不要紧,不识人头就不行;做人要勤俭,要活泛~~~这其实都是他人生的经验,也是他一生的信条。
外公的“做人家”在里弄里是出了名的。他信奉财富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解放初,我们住的会乐里的客堂楼,就是他打工攒下的五根金条顶下来的。脚迈进石库门建筑的黑漆大门就是天井和客堂,在七十二家房客同门进出的年代,这里就是邻里共享的空间。客堂东西两侧的房子就是东西厢房,客堂的后侧是灶披间,而客堂的楼上就是所谓的客堂楼了。外公平时生活中总是物尽其用、能省就省,真的是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客堂楼木质排窗全朝正南,阳光可以晒到大床上,白天不用开灯可以省电,到了晚上夕阳落下时,一盏十五支光的电灯泡才放出昏黄的亮光。后来随着我们视力的减退,灯泡换成二十五支光、四十支光的,电费当然也随之上升,每到付电费时,外公总是会念叨一下,心疼有加。
又如每天淘米烧饭,外公必定要把淘米泔水留出来放在钵斗里备用,待到饭后洗刷锅碗瓢盆,在没有洗洁精之类玩意儿时,这米泔水就是去油污的环保物品。他烧饭从来不用大米,只用籼米~~~大米是用来烧粥的,而籼米饭烧成泡饭,水是水,饭是饭,柔水中有梗性的米粒,吃起来更利爽。无论吃饭喝粥,他筷子伸到菜碗里的次数是最少的。粥刚盛到碗里的时候,他总会叮嘱冷一点再吃,因为“烫粥难为小菜”。半个咸蛋下饭,他可以吃两顿。我从小喜欢吃咸蛋,一看到青壳咸蛋,舌头底下就会生出鲜味来。蛋上开一小口,用筷子头一戳,红油从蛋黄里溢出,拌在粥里或泡饭里,就能吃出三清四落的腔调来。有次他讲了一个故事,说的是宁波教师先生和学生们课余时一起吃饭,学生看到先生天天拿着一个咸蛋用筷子掏着吃,觉得很眼馋,以为先生很阔绰,谁知道这咸蛋只是空有其壳,里面放的是盐,先生是每天用筷子蘸着盐花下饭。他说这就是先生的斯文和节俭,要我们尊崇这种美德。其实,在这方面他是绝对的知行合一的表率~~~大热天,隔夜饭馊了,外婆要倒掉,总是被他夺下来,放在自来水龙头上用水淘几遍,再上炉子烧开。尽管洗过淘过,在烧开的水汽中还能闻到丝丝酸味,外公若无其事地盛到自己碗里,家人越不让他吃,他越吃得滋滋有声,津津有味,那个爽啊,吃大餐的也没有他这个气场。
我们小时候,油条是四分钱一根,半两粮票。如果吃早饭,有根油条,掰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浸到酱油里,伴着吃粥,就是添了荤腥的美食了。但外公总领着我到云南路上一家“糟坊”里,买三分至多五分钱的酱菜萝卜头或者豆腐乳。脚一踏进“糟坊”,就感觉到满空间飘逸着咸鲜气的诱惑,那坛坛罐罐散发出的咸鲜气令人即刻想到泡饭白粥,而外公从来就是以一块萝卜头或半块豆腐乳作为下饭小菜的。好不容易剥剥皮蛋过早饭,他把一只光皮蛋浸在酱油里,用筷子来回拨弄,好似在为皮蛋上色,又似在为皮蛋着味,而我们的眼神随着皮蛋在酱油里滚来滚去,好一阵才见他用筷子夹开皮蛋,而此时粥都吃了一半了。
外公六十六岁那年,我妈按民俗为他买了两斤五花肉,切成六十六块小肉放在砂锅中煨,炖成浓油赤酱的红烧肉,特地关照此肉别人不能动一块,只能寿星一人享用。按照习俗这肉应该一顿吃完,但是外公足足吃了一个月,一只砂锅每天端进端出,吃一次热一次,后来肉都化成汤了,只能汤淘饭了。
“一钿不落虚空里”,这是外公的消费观。除了必须的生活用品之外,所有的钱在他的眼里都可以省下的。从老虎灶泡来的一分钱的开水,倒在面盆里洗脸,多倒一点他也心疼。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废品回收站是国营的,凡是能在家庭生活中出现的废品都应收尽收,“修旧利废”之外,还要“变废为宝”。那时,通过物尽其用,垃圾减量化的工作确比现在做得好。我外公总不厌其烦地把吃剩用剩的东西收集起来,在这些废品宝贝中,有可以入药的鸡内金、乌贼骨,有肉骨头、牙膏皮、废旧的灯泡、日光灯管、碎玻璃旧电线废电池等等。这些东西送到小弄堂口隔壁云南路上的回收站,可以称分量或论个卖钱。我记得鸡毛可卖四分一斤,鸭毛可卖七分一斤~~~那时的四分可买一根油条,七分就是一副香喷喷的大饼油条了。现在,这样的废品回收站早已经看不到了,比前述的那些杂碎废品更高级的准废品也已少有再被回收利用的机会了。前几年我去英国出差,听介绍说英国的老人至今看到有年轻人把旧皮鞋旧皮带什么的扔到垃圾箱里,老人还会把它捡出来并告诉年轻人要利用好这些废品,传导节俭环保的理念,这不由使我感慨我们现在未富先豪,原本有的一些好传统灭失得真可惜。
小时候,我跟着外公惟一能享受的福利,就是寒暑假里每天跟他到市工人文化宫一楼影剧场看电影,因为他退休后义务当电影放映厅的收票员。一部电影要放十几天,我也常常跟着看上十几遍。在文化生活匮乏的日子里,每天重复看一部电影也不厌~~~《孙悟空三打白骨精》《野火春风斗古城》《红日》……等到电影散场,外公牵着我的手回家,路过西藏路福州路口的丰实水果店,总要进去兜一圈。他一个一个柜台专注地看过去,似在找什么商品,又似在比较价格,但没有一次掏钱买过什么。每天都要进店,看得我垂涎欲滴,有几次我以为他真要买了,结果还是没下手。今天不买,明天进店总会买了吧?但还是没有。日久天长,他不但把各类水果价格搞得一清二楚,而且和店里的营业员都混得烂熟。营业员们看到我外公进到店里,就不无戏谑地说:“价格调查员来了,现在苹果生梨都认得侬了,啥辰光拎只把回去啊?”于是店堂间里店员和我外公都笑声一片。这种状态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windowshopping(橱窗购物、只看不买)。这事让弄堂里的阿姨妈妈们都知道了,看到我回来也会故意问,今天外公带了你买什么好东西吃啦。外公知道后,却给我讲了一个当时我不全懂的梁生宝买稻种的故事。我只记得其中核心内容就是一句话,梁生宝手捏着几个铜板去买稻种,盘桓多时就是不舍得买,手心里的铜板都让手汗弄湿了。外公总结说,不要小看一分钱,“一钿可以逼死英雄汉”。这样,他就给自己的看而不买作了注脚。
根牢果实、敲钉转脚,这是外公为人做事的讲究。那时我虽然已进了小学读书,听到“根牢果实”却不知是哪四个字,何况这四个字还是从不识字的老人口中说出来,就更不知其出处。不过,只要知道要“牢”要“实”就是了,更何况外公不断在用自己的行为作着诠释。石库门里七十二家房客,上海人只好“螺蛳壳里做道场”,居住条件简陋,却可以把自家门里弄得简而不陋。外公是清洁卫生的楷模,他手上常年不离一块抹布,整天东擦擦西擦擦,而手上的抹布居然总是白白净净的,即使抹布已经变成条缕状,也不改白净的模样。他每天要提桶、打水、拖地板,从家里一直拖到家外公共楼梯的每个台阶,每次把拖畚在铅桶里洗过,都要把水拧净。尽管水拧得越干,拖地越累,但是他绝不会拿着滴滴答答的拖畚拖地,因为上海人的言语里“嗒嗒滴”就是“勿清爽”。外公拖地板的标准就是铅桶里汏拖畚的水不再混浊,用他的话讲就是要“拖到清水出”。言行里大有一种拖不尽尘垢决不下战场的狠劲。
外公年轻时艰苦创业,家里有套老红木家具是他的最爱。大橱双开门上两面大的立式镜子,橱顶雕花,下面是四只老虎脚。梳妆台近二公尺长,三面大镜子,四排大抽屉带两个放首饰的小抽斗。红木大床五尺宽。一只四方八仙台,四把高背红木靠椅,四个小方凳,一只床边箱,都有精美的雕花。这些红木家具他每天要用干布擦得一尘不染,包括雕花的折褶里都不能有浮灰,直到光可鉴人,方才心满意足。为了培养我们的劳动观念,每天用干布擦拭家具就是我的功课,他反复叮嘱过我,擦桌面一定要从四角四边开始然后往中间擦,擦红木家具不能偷懒用湿布擦。擦完后他会来检查~~~实际上是复擦,一边擦一边数落着指点着哪里没擦干净,他的标准就是暗处没浮灰,明处如镜子一样锃亮照得出人影。洗衣服,他的准则也是用肥皂、板刷洗涤后,反复过清水直到桶里的水不浑。衣服晾干后,折叠衣服要一丝不苟,边是边,缝是缝,角是角,折好后用手反复压平,追求的是熨烫的效果。即使是一块手绢,在他手上折成长的,再折成方的,边角对齐,不差分毫。他的每一次示范,都是以身作则的作风教育。
外公的出客衣服不多,我的印象中有一件香云纱衬衫,黑色的,神秘地放在已经有点翘裂的马口铁箱子里,一年也难得穿上一次。还有一顶灰色的罗宋帽,也是放在箱子里的时间多过戴在头顶上的时间。他平时标配穿着是,对襟葡萄八脚钮的青色布衣,下身配以大腰身大裤裆大裤管的布裤,一条布腰带将几乎可以对折的裤腰紧紧地勒在身腰上,脚上则是布鞋纱袜,精干利落。他穿上身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的,身上的衣服即使洗得褪色了,也始终是“山青水绿”的原生态面貌。
外公的性格里有逞强好胜的劲头,在平凡的生活中也常会冒出些见义勇为,乐于助人的小浪花来。邻居家如有什么力气活干不了的,他毫不犹豫会去帮忙;弄堂里遇见哪家妇孺到米店买米提到半途歇脚,他也会去助力,50斤甚至近百斤大米扛上肩给人家送家里去,所以结下不少人缘,落下不少好口碑。在他七十多岁的时候,那年里弄里一段时间有小偷出没,弄堂里轮值摇铃巡更的居委会干部害怕,我外公就陪着巡更。一天晚上,果然看到一形迹可疑之人,外公就毅然冲上去,不料小偷手上握着把水果刀,黑暗中划伤外公的手,但外公全然不顾,扭住小偷将他送到了派出所。事后,他一不用红药水,二不用纱布包,而是先用水冲洗伤口,再拿点盐放在伤口上搽,这看着都让人疼的举动,他却若无其事,还故作轻松地说:“让它痛吧,它痛我不痛。”好像这伤口不是在他身上。也许他是在给自己心理暗示,转移注意力。我也知道盐能消炎,这种近乎自我惩罚的做法,让少年时代的我,心里浮现起了《红岩》中烈士们坚贞不屈的形象。
外公对自己是苛刻节俭的,却从不乏善心。家里缺钱的时候,也常会拿些衣料什么的送到当铺里典当些钱救急,等到攒下点钱后再赎出来。一次我陪外公去广东路上一家当铺中赎典当物,沿途看到一老一小大冬天的在要饭,特别是那孩子面黄肌瘦,一看就是病怏怏的。外公已经走过去了,又折回来,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五元钱送过去,让人给孩子买点热饭热汤。这五元钱可是我将近半个月的生活费啊! 尽管我心目中的外公一直是一分钱恨不能掰成两半来花的,可是他这次出手没有半点犹豫。
在单调重复的持家生活中,外公也有自己的精神文化生活。冬夜,晚上八时过后,全家都熄灯睡下了,他的床上放在枕头边的一只红色塑料面的半导体收音机就响了,优雅恬静的苏州评弹轻轻地在屋内响起,《封神演义》《三国演义》等长篇评书一档一档,由说书先生用吴侬软语娓娓道来。我们陪着一起听过的长篇评弹还有 《钱笃招求雨》《庵堂认娘》《电闪雷鸣》等等,至今仍觉余音袅袅,不绝于耳。现在想来,外公虽然不识字,但听书真的让他获得了不少历史知识、生活常识,还有为人处世的道理、方法,他常说的一些成语、俚语,应该也是这么来的吧。
外公的另一社会信息来源,是每周有一二个晚上的老友聚会“侃大道”、“嘎三胡”,地点是福州路西藏路口的原万寿山酒楼,后来的丁香饭店的大堂口。此处能遮风挡雨,隔着墙就是丁香饭店厨房间的大灶头,故墙壁有余温,一群年过六旬的老人在大冬天穿着棉袄,带着毡帽,围合在一起闲聊胡侃,而眼睛望出去就是让人心旷神怡的人民广场和车水马龙的西藏中路。老友们天南地北,家长里短可以聊上两个小时。聊友是固定的,时间也是固定的,到了这个时辰,楼下就会有人招呼外公出去,而中风在床、倍感寂寞的老外婆就会不满地嘟哝:“老油条”又来叫魂了。
一年中,让外公最最精神轻松、怡然自得的时候,往往是大年夜~~~这天白天掸尘结束,年初一一天要吃的年糕、汤圆、蛋糕、熏鱼等等点心菜肴全弄停当了,简单的年夜饭结束后,他会拿上几件干净的外套内衣,带我去混堂汏浴,地点就在离家不远的平望街上。此时的街上人车稀少,平望街的弹格路在若明若暗的路灯下发着幽静的光亮。大年夜的浴室,浴客无几,大池里的水也比平日里清澈许多。外公来到大池边,用手掬起池里的热水拍打胸脯,适应水温后就全身泡在水里,微闭双眼养神,一副惬意的样子。泡毕起身,请浴室里的擦背师傅手掌上裹上大毛巾擦背,擦得老垢尽落,全身发红,血脉舒张,然后他用毛巾也帮我们擦洗,其力度犹如脱层皮一样让我感到生疼。擦洗完毕,领着我躺到铺有大毛巾的木板椅子上,喝着浴室师傅送上的热水,在热气融融的大堂里休养生息。不过这样的惬意一年也只有这一次~~~平日里我也跟他来洗澡,但浴室内往往人满为患,池子里像下饺子一样。进场后还找不到可以落脚宽衣的椅子。此时店堂师傅就巧妙地利用时间差,让我们先在已入池的浴客的椅子上宽衣,将我们的衣服套在一起用一长竹竿丫叉头叉到屋顶不远处的挂衣服的横杆上,再给一块牌子套在手腕上,等到洗净出来,往往前面的浴客已起身,正好让我们落椅稍息。也就是十分钟左右时间,师傅们就会殷勤地递上一条热毛巾,口中唱着“热毛巾擦起来噢……”听着很受用,但语句中的重点关键词是“起来噢”,这是催你动身了。大年夜顾客不多,浴室师傅们也不会催你起身,相反还会陪你闲聊。外公也常常为自己年前挑出除夕这个时辰错峰汏浴而自鸣得意。
外公70岁左右时,出现便血,胃部疼痛,人日见消瘦,到仁济医院检查,透视诊断为十二指肠球部溃疡。医生将诊断结果口述给他,不识字只能凭语音解其意的他自以为听懂了,逢人问病就说是十二指肠“全部”溃疡。我虽识得“球部”两字,但也不知“球部”为何处。后来病情加重了,医院决定手术。住院手术需要一大笔钱,最后外婆提出救命第一,变卖红木家具。他眼看自己钟爱了一辈子的家什要另易其主,心如刀割,从不落泪的人,竟然老泪纵横。这应该是既舍不得心爱之物易手,又深感变卖家什坍台吧~~~在他的理念中,攒钱添家什回家是本分,卖东西出去是败家,是家道中落的表现,而且这套红木家具还是他一辈子积蓄仅存的硕果,是惟一能证明他工作业绩的物质体现。但是,的确是“一钿逼死英雄汉”,没钱就进不了医院病房,动不了手术。当寄卖公司的人上门看红木大橱和大靠背椅子时,我看到外公睡在床上,背着脸,无声凝噎,这份伤感令我至今难以忘怀。而那时收家具的人出价之低,也简直是落井下石、趁火打劫一样。我擦过千百遍的红木大橱只给了200元人民币,我从小爬上爬下的大靠背椅子每把只值5元钱。拿到这些钱,外公终于住进了仁济医院大开间高屋顶的德式大病房。手术下来是升结肠癌,作了切除,出院后又服了一年的群力草药店的抗癌方剂。经过调养,外公的体力逐渐恢复,又开始操持家务了。但毕竟是奔80岁的人了,精力比过去差了不少。记得有天早晨,他对我们说,昨天梦见亡故的兄弟了,“他们说,你的任务还未完成,不能到阴间来”,所以自己阳寿未尽。
又过了几年,外婆先他而去了。外婆离世后,家务少了,家里也冷清些,外公本该可以享点清福了,但似乎精气神反而不如以前。外婆在世时,老两口差不多天天斗口角,所谓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但是他们却是少年夫妻老来伴的真心夫妻,尽管老了主要是“拌嘴”。外婆属龙,外公属虎,邻居们戏称龙虎斗。等到龙归西天,虎也没了精神,备受寂寞之挫,该尽的家庭责任已然尽到,支撑起精神的生活目标反倒模糊不清了。邻居们时常劝他到女儿女婿家走走,住上几天,他就是不肯~~~在他的传统意识中,宁可死在儿子的灶披间,不能死在女儿的客堂上。
然而,外公真的老了,一向秉持“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的他,连走路都感到气喘,生活都要难以自理了。此时,他竟然作出了让家人大感意外的决定,他要离开上海,到儿子所居住、工作的湖北去终老。尽管上海是他一辈子奋斗、生活的故土,有他全部的光荣与梦想,他还是毅然决然走了。我未料到传统的世俗观念在这一辈人心中竟然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强大到能冲破一切情感的羁绊,乃至成为一种宗教般的信仰,成为人生最后的主宰。
那是一个中午时分,正午时的太阳却无力地悬挂在灰蒙蒙的天上。黄浦江上的汽笛呜咽着,凄厉声在天空中回荡。上海十六铺码头一如既往的人声嘈杂,只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肩扛手提大包小包地走过木板吱呀、不堪重负的栈桥,推搡着,叫嚷着,争先恐后地钻进油漆斑驳的轮船里。我站在江堤旁,看着一辆三轮车将外公载到码头边,看着他艰难地跨下车,被舅舅驮在背上。他看着我们,眼里的伤感和慰藉交杂,像有千言万语都塞在喉咙里难以言表,最后只是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轻言一句“回去吧”,就把脸转向了江的方向,上了远去湖北黄石的船。毕竟他这一辈子没出过远门,这次要去的又完全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没有可以聊天的亲友,甚至没有可以触摸的风土人情;毕竟这是要远离他一辈子劳作的故土,要舍弃了原有的一切和朝夕与共的小辈们……更可能的是,他明知这是一张人生的单程票了。但是他内心的信仰给了他宽慰,他人生的最后的尊严得到了满足~~~他践行了在儿子身边终老才有面子的世俗理念。
时至今日,外公那声落在黄浦江边的叹息早已随风飘散,但落在我心里的感伤和无奈却一直难以抹去。至今令我心颤难忘的是,有一天,日渐衰老的他,拿着一把小钥匙,打开梳妆台的小抽屉,从小铁盒里拿出一叠钱交给我说,这是他多年的积蓄,让我去置办他和我外婆的坟地,尽管那时的坟地没有如今那么贵,但也是一笔不菲的支出。等到坟地落成,我带他去看了,给他在坟地前留了影。他如释重负地笑了,那宽慰的笑容表达的就是:这辈子他没有给别人添什么麻烦,哪怕是自己的小辈;他把儿女养育成人了,有交代了,摆平了身前身后事,很自在,很满足,他为自己骄傲。直到现在,每年清明我到他墓地前祭奠,站在他的遗像前,总是满怀肃然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