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传明
留在我记忆中的关于春天的最为清新、最为深刻的记忆,是我家故园里楝子树花开时那种沁人心脾的芬芳。这楝子树在我出生之前,就长在故园那深深的院落里。龚自珍诗云:“北墙老树姿纵横,奇古全凭一枝撑。”这棵紫褐色、姿态纵横的老树,与青灰色的瓦屋,高耸的飞檐以及古朴、宽大的木格窗棂,营造出了一种宁静、安祥的家居氛围,使人整个身心都安恬、沉静下来。
楝子树无疑是这个院落的“画龙点睛”之笔。春天来了,正如童谣所唱:“桃花开,杏花败,楝子开花提蒜薹。”“清明”一到,楝子树就开花了,花儿细小,气势却大,很快,浅蓝的花朵开遍了整个院落,空气中弥漫着清新而独特的花香。与桃花、杏花的艳丽、洋槐树花的甜美有别,楝子开花的香气虽则浓郁,但毫不给人以甜媚之感,而是一种清新沁人的药香。早上楝子树随着初升的太阳伸展开身姿,显示出一种蓊蓊郁郁的朝气,它的叶片不大,长得秀气,但不显纤弱,颜色深绿,生机勃勃。午后,搬只板凳,坐在树下,透过稀疏的叶片,看那纤尘不染的高蓝的天空,曾使我产生过许多关于天空的奇妙幻想。
春天来了,我在院子里开出一小块地,种下丝瓜和豆角,耐心等它们顶着籽壳破土而出。我还在四周用树枝扎成篱笆,主要是为了防止我养的一只不满周岁的活泼好动的小狗。但等我中午放学回来,篱笆还是倒在了地上,地上有几个梅花瓣儿似的狗蹄印儿。我揪着小狗的耳朵,在倒了的篱笆边向它兴师问罪,它摇头摆尾好像在抵赖又好像在不断地表示歉意。这只善解人意的小狗后来跑丢了,令童年的我曾伤心好久。
除了小狗之外,我还养过一只颜色金黄的虎斑猫,春天,猫像人一样慵懒,经常躺在阳光下打着鼾睡觉。但它也有异常清醒的时候,那是当它发现在院中觅食的麻雀的时候,只见它弯着腰,身体紧贴地面,屏声静气,一点、一点往前挪,好像隐蔽的侦察兵捉“舌头”一样,靠近目标就一跃而起,爪牙并用,麻雀就成了它的口中之物。这只猫与楝子树有特殊的缘分,每天它的出巡之路就是由楝子树攀援而上,然后跳上屋顶,扬长而去,这是它每日必做的功课,借此显示一下不凡的身手。但也有一次偶然的失误,大概是因为距离判断有误,它没有像惯常那样轻捷地跳上屋顶,反而从三米多高的树颠掉了下来,摔得“哇”地一声,但也并没受伤,因为它的特有的软掌有很好的抗摔性能。俗话说“猫有九条命”,此言不谬。这只猫我养了有七年之久,经历了失踪、受伤等不少变故,它都安然归来、康复,给我的童年带来了许多快乐,直到我1981年参加高考的时候,它因吃了一只被人药死的老鼠,我亲眼看它在那里抽搐、倒气、死亡然而无法施治,最后只好在楝子树下挖了个深坑把它埋掉,让它和那棵安祥古朴的楝子树永远做伴吧。
检点文学史,我发现古人喜欢楝子树的人还不少———曹雪芹的祖父,曾官至通政使、管理江宁织造、两淮盐政的曹寅,就曾将自己的私家园林命名为楝亭,并著有 《楝亭诗钞》 《楝亭词钞》 《楝亭书目》 等著作,他的诗抄中较为有名的一首,是为朋友张纯修画的一幅画 《楝亭夜画图》 的题诗:“紫雪冥蒙楝花老,蛙鸣厅事多青草。庐江太守访故人,建康并驾能倾倒……忆昔宿卫明光宫,楞伽山人貌姣好。马曹狗监共嘲难,而今触痛伤枯槁……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曾知? 斑丝廓落谁同在? 岑寂名场尔许时。”这首诗和画都是为怀念他们共同的好友、知音、“异性昆弟”纳兰容若而作的,纳兰容若才华盖世然而情路坎坷,寿命不永,年仅三十就去世了,真应了“情深不寿”的老话。曹寅和朋友们在楝子花开的“紫雪冥蒙”中悼古伤今、追怀故友,感叹命运之多舛、人世之无常,正所谓“天若有情天亦老,月若无恨月长圆”,这也正是作为人与生俱来、千古难免的固有缺憾。白居易也曾有诗言:“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世间美好的东西大都是脆弱、易碎的,正如眼前短暂盛开的春花一样,转瞬即逝,所以需要格外的惜缘。日本文学中所着意表达的“物哀”之情也正与此相通,它代表的是一种物我合一的和谐与澄净之美。而这正是将世界祛魅、将万物予以物质性的算计、估量的现代性文化所要扫荡的不合时宜的情感,它与“地球是个红玛瑙,我爱怎雕就怎雕”的时代豪情显然是相抵触的,但其对于向死而在的人来说又是不可缺少的。
近人喜欢楝子花的诗人,我发现有著名的红学家、诗人、学者俞平伯,他在“文革”后期到河南息县“五七干校”锻炼时,第一次见到了楝子树开花,诗兴大发,写了两首诗,即 《楝花二首》。其一:“天气清和四月中,门前吹到楝花风。南来初识亭亭树,淡紫花开细叶浓”。其二:“此树婆娑近浅塘,花开花落似丁香。绿荫庭院休回首,应许他乡胜故乡”。诗人的这两首诗的确嗅到并捕捉住了楝花的那种不同寻常的韵味,人有人格,树也是有自己独特的“树格”的,楝子花不与桃李争艳丽、不与洋槐比甜美,它的职责就是找到自己的命运,而不是他人的命运,并在心中独立不移、坚守其一生。这大概也正是古人所讲的“天命之谓性”,楝子树也是按照自己独特的天赋之性,来尽性知命,呈现自己、完成自我的。当时的俞平伯已年逾古稀,和同样高龄的太太一起离开居住了大半生的北京来到荒僻、陌生的中原腹地,生气勃勃的楝子花开为他这段暗淡的时光带来了一抹稀有的亮色。这对相依为命的老夫妇自感回京无望,也曾有在此扎根、“应许他乡胜故乡”的打算,像当地农民一样,他们也为自己的小院围了篱笆,不过扎篱笆的材料用的是从地里砍来的秫秸,而这秫秸在没有甘蔗的北方是被孩子们当作甘蔗来吃的,此物略有甜味,所以他的篱笆墙刚刚大功告成,隔夜就被村里的孩子拔得一干二净……俞平伯先生那种宠辱不惊、去来无意、随遇而安的洒脱和淡定令人钦佩,正如一生坎坷的苏东坡,只要有明月和松柏就足以使他感到生趣隽永、兴致勃勃了……
我从十八岁离开故乡那个中小城市、出外求学,现在已有三十多年了。离乡之后,我在好几个地方居住过,最后落脚在一个距家千里之遥的滨海城市。回家不多了,关于童年的记忆也已经淡漠。近日,老父亲打电话告诉我,老家的院子已经被圈定开发,马上就要搬迁,那么楝子树和老屋以及所有的一切都将不存在了。而我连回去和老宅告别的时间也没有,我在故乡先后居住过的三个院落都要彻底消失了,以后也只能在梦中重温那楝子树开花的清爽、明净的早晨了……
2016年3月18日于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