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村庄背后有一道缓缓的丘岗。那里有几座山包,就像从田野的绿色海洋里凸出来的岛屿,然而似乎太矮了,仿佛那些绿色植被再茂盛一些,就有将其淹没的趋势。但靠近村庄的地方却有一道比较高的山梁,一条村路就是从中切开,沟通西边的山地与东方平畈。这就多少有点像关隘了。而在丘原上也有许多平地,种上了庄稼,但更多的是坟冢,周围点缀着疏疏的树林。
这里是我小时候常去“探险”的地方之一。稍大,更喜欢和小伙伴带着村子里的黄狗、黑狗沿着丘岗下的沟渠一路奔跑,往岗上去撵野兔;还曾在某一处断崖下点燃篝火,烤从田地里掘来的山芋和从家里偷来的“毛栗”、蚕豆;放牛的就把牛散放在青草地上,而我们自己则找个山窝玩扑克,或掼纸“三角”;更多时候,我们会缘树而上———那树是桐树,树干粗壮、枝桠遒劲,正适合我们攀爬———在枝桠上荡秋千或飞快地行走,像猴子一样从一棵树跳跃到另一棵树,甚至在上面打闹,尽炫技玩些危险动作。特别是当桐树结出一颗颗青青的桐子时,我们会将桐子摘下,互相投掷,丝毫不觉得这样浪费有多可惜;常常要玩到夜色降临,炊烟四起,村子里响起呼唤的声音,我们才恋恋不舍地离去。到桐子成熟时,我们也帮大人去采摘,堆在地上如一座小山,然后和大娘大嫂们一起,将桐子剥开,取出里面橘瓣似的内核,拿到县城里去换桐油。
夜晚我们是不敢在这里多逗留的,因为传说这里有鬼。听说不久前还有人遇见过鬼哩。某村有个人生病,从医院里看病回来,坐在平板车上,拉到这里的时候天色已晚,他忽然看见车后面追上来一个黑物,像一团云又像一头熊,且渐渐地就变高,简直要高耸如一座塔了,吓得他差点从车上滚下;还听说,我们本村有人早起打柴,天光朦胧,仅能辨别出一点物体的影子,他走到这里却见一女子披头散发坐在路当中哭泣,他上去询问,却不料被那女子一把扯住,他就不自觉地跟她往坟堆里面飘去,大约他还有些意识,便大喊,拼命地大喊,幸亏他家靠得较近,幸亏他的父亲也起来了,老头儿一听不对,就提着一把铁锨赶来了,结果哪里能找见什么女子,只有他儿子在一丛荆棘中慌乱地挣扎……诸如此类的传说无从考证,但似乎很有些效用,我们当然不敢夜晚出来冒险了,虽然心底藏有一探“鬼”为何物的欲望。
我们更多是在村庄入口的“关隘”即那道山梁上玩耍。它有一面断崖,像是村里人为取土而挖成的,我们可以在这里抢上抢下比赛速度,就像城里孩子玩滑梯一样,向下溜行。晴天还顺便上山寻松果或摘各种浆果,雨天,则在崖下的溪流上筑“拦水坝”。有时看见猎人在山上山下转悠,追得野兔惶急地跑。不知为什么,我们都有点讨厌那些猎人,巴不得兔子跑得更快些;而当兔子跑不过猎人被打中、被捕获,我们一方面惋惜那兔子,一方面又有点羡慕那猎人。偶尔也来这里筢松针,回去可以当柴火。没有菜吃的时候,我和家人还曾到这里来铲过地皮菇,用油盐和辣椒炒了,也很有滋味。
梁上也有许多坟冢,有的还立有一块块墓碑。我们起初都不去那坟冢集中的地方,更不看那墓碑。但有一天,我们忽然去看了,还念着上面刻的字,我忽然想到,躺在这些土堆里的也曾经是活生生的人,也和我们一样,在这片土地,在这天空下生活过,然而,他们却消失了,再也看不见他们了,心里忽起了一阵惆怅。
这里还曾经来过一支勘探队,一行人扛着机械器具在这丘岗上到处走走停停,一连几天都忙活着。后来知道他们是因为怀疑这片丘岗下有一脉金矿,来勘察是否有开采的价值。村里人当然都希望能在这里开出一座金矿来,可是答案是否定的,因为是贫矿,不值得开采。这片丘岗也就仍然处于沉睡状态,没有人来打搅。
村子周围大一点的地方都有名称,我们都把丘岗这块地方叫做营盘。比如村里人常常会说“山后子营盘”这块地怎样,那块田又怎样———主要是嫌它缺水,长不出庄稼。有一年天旱得厉害,营盘上的水田几乎都龟裂了,生产队组织人抗旱,在东头筑起了那么高的水坝 (这可不是我们小孩子玩耍筑的水坝),像一座突兀的桥头堡,然后把圆圆的、长长的管道架上,从下面的一条沟渠里向上抽水。当水抽上来的时候,我们都曾沿着丘岗上的水道欢呼拍手。风调雨顺的年头,这里也是“禾黍离离”的景象,尤其是丘岗边缘,乡亲们用篱笆围起一块块菜园,盛夏时节瓜果满架,菜花飘香,这片荒凉的土地经过这一番点染,也变得颇有家园的味道。
营盘、营盘,我们从来听得习惯了,甚至都没有问这两个“读音”表示的是什么字,但忽然有一天,我的内心不知是哪根弦被叩醒了,我问母亲:为什么把这里叫做营盘? 母亲告诉我:这里曾经屯过兵,打过仗。我又问:是新四军还是解放军?这时我的脑海里闪烁的是电影里常常见到的打鬼子、攻碉堡的画面。母亲回答:“不! 是长毛!”
啊,长毛! 我的心里起了大大的惊叹! 我那时已经知道“长毛”就是洪秀全、太平天国的部队! 例如我读过的故事书 《英王陈玉成》 就曾提到这个名词;还有我喜爱的鲁迅先生也在他的 《朝花夕拾》 里提到过。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长毛还来过我的家乡,在我脚下的这片土地驻扎过。我努力想象,那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他们是怎样驻扎的,他们搭帐篷、挖战壕吗? 怎样埋伏,怎样出击呢? 他们与敌人真的在我们这里打过一仗吗? 他们打胜了吗? 死伤多少,死者埋在了这片土地,伤者由我们村里人 (当然是我们的祖先) 救护过吗? 一连串问题在我头脑里奔涌,没有人回答我,妈妈也似乎不知道。我只有望望苍天,苍天还跟任何时候一样,是广阔无际的飘着云絮的苍天,而我从那里根本找不到任何答案,仿佛答案是在天外,但我却明显感觉到脚下的这块土地似乎一下子厚重起来,也“不平凡”起来。同时也想起来,怪不得在那“关隘”似的山梁上,我们这些孩子偶尔还能拾到锈蚀的铁条、铁疙瘩。这些是不是当年太平天国将士遗落的刀剑和箭镞,被一百多年风吹雨淋之后的一点残留呢? 同样不得而知。
从此,我倒是对我们这片土地“刮目相看”了。我才知道,就在我们玩游戏、玩打仗的地方真的发生过战争———以许多人牺牲性命为代价的真实的战争。也许,那还真是龙拿虎掷、血肉横飞的惨烈一幕,然而,现在一点也看不出迹象了,只有微风吹过掀起的一波波稻浪、麦浪,只有高粱垂下的一束束殷红的穗子,只有沉默的绿树与在草丛间无声蔓延的青藤。
长大后读书,我开始关注一些太平天国在我们家乡桐城的活动历史,才知从咸丰三年 (1853) 到同治二年 (1863),太平军在我们家乡差不多有长达10年的作战史,多次发生激烈的战斗。如咸丰三年九月十四日,太平军抵达县城,消灭守军一千余人,占领县城;次日清晨,又与城外清军交战,双方连同百姓死亡三千余人。咸丰四年十一月,太平军在县城南门外与清军交锋,打死清军二百余人。六年十一月,县城外围有乌石岗之战,持续一个多月,双方伤亡惨重。“天京事变”后,太平军还在桐城东乡枞阳召开军事会议。咸丰七年二月,太平军再有乌石岗大捷。次年九月,太平军在浦口歼灭清军近两万,缓解天京之围,十月二十四日,再占县城;随后,太平军为解安庆之围与清军在我们那里展开了拉锯战。县志载:“咸丰十年初,清军十万余人进驻桐城老林铺、龙河、麻子岭、青草等地,准备进攻安庆。同年七月,太平军陈玉成、捻军张乐行部号称三十万大军进抵桐城,设营于范家岗、老梅树街、庙家岗、棋盘岭,后移营天林庄、香铺……双方交战月余……”县志上还提到,太平军干王一部曾在新安渡一带驻扎。
我的家乡正是上面提到的“龙河”,靠近“范家岗”,我所以有了疑惑:不知在我们村后扎营的究竟是太平军还是清军了,也不知究竟有无战事在我们村的后山上发生;但两军曾在此对垒应是毫无疑问的。我只希望不要真的出现尸横遍野的惨象,更不希望出现鲁迅先生在 《阿长与山海经》一文中曾经描写的一幕:“长毛”把人头割下,抓住小辫子,像西瓜一样向人掷了过来……
“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以往的历史总是轮番上演战争与和平的故事。幸好我们这一代人来到这个世间的时候,战争离我们远去;我所见到的乡野是安静的,万物正自在地生长着。我们在营盘上玩耍,很长时间都不知这里曾是枪林弹雨古战场。当我反复问母亲在这个营盘上还有什么故事发生时,我记得她正在一片草坡上钉那刚刚洗刷晾干的被子———这片草坡向阳,太阳好的时候,总是东一片西一片地晾晒着被单,到傍晚,大娘大婶们便来收被子或钉被子。她们在夕阳下俯身忙碌,周围有几只白蝴蝶、黄蝴蝶在绕着她们翩翩而飞,这是一派多么祥和的景象,仿佛自古如斯,从来没有血雨腥风的日子。如果真的如此,该多么好!虽然小时候我们爱玩打仗,长大后通过阅读书籍和看影视作品,却已懂得战争的残酷与和平的可贵———“一将功成万骨枯”(我听父亲念过这句诗),而任何一个生命的失去对于他的家人是一种多么大的打击!所以我私心祷祝永远不会再有战事在家乡发生,也不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发生,我们不要惊吓那些在家乡以及任何一个地方的草丛上翩翩而飞的蝴蝶。
文/李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