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沈仲章经常怀念他在北大的十一年(1926-1937),我也爱听他说老北大的事儿。有一则“男孩”穿裙子的趣事,给我印象颇深。
父亲到北大第一个学期,因校方发不出工资,教师不上课,学生“放鸭子”。好在图书馆还“营业”,成了父亲的课堂。
第二个学期,北大复课。开学之际,校报登载了一则招人启事。上面说有个中国和瑞典合作的西北考察团,计划去蒙古和我国新疆等地考古并考察地理,需要招收几名青年工作人员。一去就是两三年,边干边学。文科、理科大学生,甚至高中生,都可以报名参加考试。报名地点在北大三院法学院,报名后得参加考试。然后根据成绩以及其他条件,由校方决定人选。父亲对野外探险极有兴趣,马上报了名。
报名之后不久,就是考试,数学、物理、化学等各项科目一连考了好几天。考试内容父亲完全不记得了,而印象最深的,是在考场遇见了一个“怪物”。
头一天即将开考之际,众考生都已步入考场坐定,气氛有些紧张,四下寂静。这时门口出现了一个小男孩,身穿蓝布大褂,脚蹬圆口布鞋,“咚、咚、咚……”走进了教室。父亲觉得很奇怪,咦,小孩子来做什么? 只见那孩子走到后面较靠边的一个角落,从容不迫地选了一个座位坐下。这时已经开始发考卷了,那孩子接到卷子,就刷刷地在纸上写开了。
父亲接到考卷后,也开始专心做题。不知过了多久,周围考生们都正在埋头答卷,突然又听得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抬头一看,那小孩向讲台跑去,交卷了!
一连几天,那个小孩都一样,到得几乎最晚,穿着相同服饰,坐在差不多的位置,而且,总是第一个交卷! 考完就自顾自离开,从不与别人搭言。其余的考生呢,一般都早一点儿来,结束后也不急着走,在考试前后会互相认识一下,聊聊各自的背景和志向什么的。大家都探问那个小孩的来历,议论纷纷,没人说得出是怎么回事儿。
最后一天考化学,预先通知要做实验。那小孩子也来了。头发还是短短的,像个男孩。可身上却改成女装,穿了条裙子!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个假小子!有人悄悄地低语:“怪物!”
这个“怪物”,就是父亲最初见到的陈珪如。陈珪如是福建人,长得矮小,女扮男装时,看起来简直就是个小男孩。陈珪如和我父亲同年考入北大本科,父亲说她是数学系的,功课拔尖,须眉折服。父亲是物理系的,同属北大二院理学院。当时北大招生不多,有些基础课,理科几个系合班一块上。而父亲又嫌物理系的数学课太简单,跨系去听数学系的数学课,如此就相互熟识了。
再说父亲还认识一位北大教授邓高镜,常去他家。闲谈中提及报考西北考察团的事,没想到邓高镜大泼冷水,竭力反对。更有甚者,邓教授竟跟主管的人打了招呼,除去了沈仲章的名字。邓高镜还断言,不管陈珪如考得好与不好,是不会被录取的,因为女的去野外考察太不方便了。这类言行在上世纪20年代并不算出格,陈珪如可能从来不知就里。要不,以我对陈珪如的了解,她会身着男装,跑去据理力争,抗议“歧视”。
陈珪如早先有个男朋友姓彭,是共产党,1927年牺牲了。后来,她与同是北大学生的胡曲园结成伉俪。胡曲园也是我父亲在北大就认识的好朋友,我称胡曲园“胡伯伯”,陈珪如“胡伯母”。胡曲园1946年到复旦大学当教授,一直在哲学系。陈珪如后来也是复旦大学哲学系的教授,专攻自然辩证法。由于她的倡导,复旦开设了科学哲学的课程,成立了全国高校第一个自然辩证法教研室。
1978年我考上复旦,念了四年书;1982年毕业留校,教书编书又是四年。八年间我不时去胡伯伯胡伯母家坐坐、聊聊,有时还蹭顿饭吃。陈珪如总是亲切地叫我“阿明”,因为福建方言读“亚”为“阿”。说到我父亲,她也总用父亲的别号“阿Gong”,写的时候则用“亚工”或“亚贡”。胡伯伯胡伯母说话风格与我父亲很相近,随意间透出种种幽默与情趣。胡伯伯胡伯母总让我觉得,阿Gong和阿明都属“阿”字辈,而他俩既然是阿Gong的平辈朋友,当然也就是阿明我的“平辈”朋友。
胡伯伯和胡伯母的儿子阿龙,与我真的是同辈,可年龄上却长我一大截。阿龙哥回父母家来,对我说话倒有点像大人对小孩的口气。不过,这很可能是我“听者有心”。我和他父母信口漫谈,有时会涉及古今中外的一鳞半爪,我总觉得阿龙哥嘴角带着微笑(“讪笑”吧?我惶惶然),像是在说:“嘿,你年纪小小,倒还知道些东西。”很可能,他确实也曾脱口冒出过类似评论。
记得有一次,胡伯伯和胡伯母夫妇俩在我面前争执不下,焦点就是我父亲在北大到底读什么专业。陈珪如坚持:“阿Gong是我们数学系的!”胡曲园却咬定:“仲章是我们哲学系的!”
他俩各不相让,互不服气,一齐把头转向我,要我表态“站队”。我呀,摆出一副“判官”架势,先各打他俩五十大板,说:“你们都不对!”见他俩瞪大着眼睛“聆听”,我神气地接着说:“我爸爸考进北大物理系,再转到哲学系,最后毕业于经济系!”他俩愣着看了我一会儿,质疑我的“权威”。又回头对看,交换了一下眼光。然后再一齐扭头看我,那眼神分明已经“达成协议”,否决我的判决。
周末回家问了父亲,才知我也不对。父亲笑着说,他其实不该算“本科生”,而是“旁听生”。文科理科到处旁听,哪个系都是,哪个系也都不是。父亲在哲学系确实得过学位,我“冤枉”了胡伯伯。而胡伯母认为是数学系的同学,也有依据,因为他们曾一同上数学课。至于父亲画蛇添足,又读经济系的“学历”,那只是跟北大制度玩的一场游戏,几乎没有一个朋友当真。至于父亲如何在北大各个院系“流窜”,以及赖着不毕业的“理由”,这篇小文就容纳不下了。
最近偶然翻到北大物理系2003年编辑的九十年系史,附录里有份该系早年的学生名录。一查“沈仲章”,竟是1925年录取的一年级新生。而“陈珪如”的大名,也赫然列在物理系同一届。这下,我又糊涂了。父亲总说他1923年到唐山大学,读了三年整,1926年夏天才报考北大本科。而陈珪如先学物理后转数学的这段“秘”史,我以前也没听父亲或者胡伯母本人提起过。又查了上海市地方志网站,只说陈珪如1930年毕业于北大数学系,而胡曲园考入北大是读德国文学系,没记录哲学系的系籍。反正,早就听说北大是出名的“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