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下午六点,我换上深蓝运动短裤、白T恤和耐克球鞋,带上门,下保刚家门口长长的土坡,绕过祠堂,沿着向西的水泥路往澴河堤慢慢跑。八月下旬的晴天,六点钟虽已向晚,太阳还是不饶人,自西而东,光线金箭一般,好像要射穿我的身体———哪里是后羿射日啊,分明是太阳发出金箭如雨射倒千万个后羿才对。防晒霜没有,也许应该戴上草帽? 如果戴草帽,我这一身跑步家的模样,不土不洋,会让在一边棉花地与稻田里打农药的大伯大婶们笑痛肚子吧!
二十年前这段去澴河的路,一二米宽,沙土垫高,雨后会有一个接一个圆镜一般的小水凼,春夏毒太阳暴晒,生出二三寸厚的浮土,赤脚走在浮土上,步步热敷,好舒服。路边蒿草丛里的土蛤蟆,都喜欢用白玉般的肚皮贴着浮灰,由路南跳到路北荡路玩儿。现在换成水泥路,干净倒是蛮干净的,就是马鞭草爬不动,蚯蚓钻不通,水牛要是憋不住,将磨盘一般的牛屎拉到路上,也没得屎壳郎拱出来将它当宝贝,安家在它的中央王国。七月半,蚊虫下河畈,下了河畈,就会结成“蚊柱”,出没在稻田蚊柱中间的蜻蜓密雨一般,黄蜻最多,又喜欢抱团,更小一些的红蜻蜓,蓝脸的大蓝蜻蜓,还有直升机一般的无霸勾蜓,都是低低地在沟渠的草叶上飞,偶尔会出现一两只黑翅珈蟌,浑身蝶粉的腻香,这些好像蝴蝶与蜻蜓杂交出来的家伙,模样还真是鬼鬼祟祟的。
西头水塘边黑人大伯家的铁门虚掩,一条肥胖的黄狗守着门廊内的轧棉花机。过了水塘,是已经废圮的何砦初中,二十余年前我在那里念书,白杨树才刚刚栽成行,现在每一棵,都超过了荒废的三层教学楼,无拘无束,乡下野小子一般长,焕然簇成绿岛。何砦初中再向西,是新港石桥,桥面上,层堆着前几天过七月半时,乡下人跑来烧化的纸钱。新港是一条二三米宽的人工小运河,连通附近乡村的池塘,因此春夏涨水的时候,各村池塘中的鱼会来港中相会,就像各村的学生聚在初中的教室里上课一样。课余,我们用缝衣针穿透蚯蚓在桥上钓马虾,钓刀鳅,钓一种大名叫“土伏子”(土憨巴) 的小鱼,水性好的家伙,干脆就赶跑女生,短裤一脱,赤身潜到水下摸鱼———不知道眼下这条被水莽和浮荷塞满的河港里,还有没有往日那些活蹦乱跳的喜头鱼、鲤鱼、黑鱼、草鱼游赏。我觉得有一点悬,站在桥面上看了半晌,也没有听到鱼尾搅水的声响,一边稻田哗哗放水的沟渠里,也看不到黄褐色的泥鳅与五彩斑斓的小斗鱼,看样子,在除草剂、化肥和农药得到抑制之前,想重回当年的鱼翔浅底,濠上之乐,我看难。
虽然水族的事业不太兴旺———本地的澴河老龙王会有一点失望吧,但鸟类却繁衍蕃息得很不错。过了石桥,阳光变弱变软,金线一般织出舒家湾以南,澴河堤以东大片大片的稻田。稻田之上,万里蓝天朵朵白云,蜻蜓之外,紫燕与蝙蝠也加入了围剿蚊虫的大会战,这是燕子在为返回南方的秋游做体力方面的预备吧,它们飞累了,就一串串停在稻田边的电线上,将金属线变成一条“烧烤”“鸟线”……电线后面,是三五棵楝果累累的楝树。由这几棵楝树转过去,就是舒家湾前面上澴河堤的大坡。舒家湾的五六排楼房,新旧不一,掩映在百余棵高大的枫杨树里,七八个老头子在枫杨树下抽烟,谈天,等婆婆或者儿媳妇做晚上的酒饭。旁边停着一辆红色八九成新的联合收割机,两只大白鹅由机器后面冲出来,它们对我的好奇心,我看要超过那几个老头子。小时候我也领教过鹅啄的厉害,这些个王羲之的后宫爱宠,就是穿白袍子的张飞! 我不敢久留,催动脚后跟,赶紧往堤坡上跑。堤坡才是鸟儿的天堂,白杨、水杉与枫杨混成的高林滚龙般压住堤脚,林外是低矮的灌木与混沌的草莽———锄头、除草剂与农药光顾不到的地方,春夏的雨水会滋养出多少蝗虫、蚯蚓、蚱蜢、蟋蟀、椿象、夜蛾、蚁虫……由无数槐安国之上建立起来的鸟群,卷席一般,呼啦啦由这一片堤面,转向另一片堤面,我看到的,有麻雀,有斑鸠,伯劳,野鸽子,还有喜鹊,本地有黑背白腹的普通喜鹊,也有黑头蓝背白腹的灰喜鹊,各自结群,在空中扑飞成一列一列的“一字”,好像刚刚由七夕的鹊桥上,领到牛郎织女的工钱,散伙飞回来。
晚七点左右,澴河堤上,果然是落日熔金,晚霞历历,气象万千。硕大的太阳挂在对面堤树上,返照着自北往南流的澴河,由我站立的东堤到对面陡岗镇的西堤,大概有两三公里,其间绿草如茵,林木如剪,坡丘起伏,沙滩平旷,河流如带,绕洲过渚———小时候,谁会觉得家乡有风景呢? 风景永远都在他乡,如同梦想与爱情。现在我跑步在堤面上,却觉得眼眶发热,不知道是因头顶流出的汗,中间有盐,还是被眼前熟悉又陌生的风景弄得心酸。初中的时候,我们会逃课游荡到这里,夏天沙滩上长满了开水瓶大小的白萝卜,由孝感县城出发的飞机,载着飞行员在前面白沙镇更加宽广的沙滩上练习跳伞,我们能看到伞花云朵一般地绽放,会有机动的铁船,由澴河的下游突突钻上来,在堤下埠头上运走堆成小山一般的沙子。我们在澴河中游泳,河岸边的石缝洞里,藏着有刺的鳜鱼,以我们的年纪,当然已经不怕它与黄牯鱼一样的尖刺,能够较量较量了。
日之夕矣,羊牛下来。跑步长堤上,汗滴堤上土。长堤如蛇,我跑步的方向是朝北,右手边的村落,枫杨树间炊烟丝丝缕缕,左手边的堤河里,却是水牛们的领地。已经是天擦黑的光景,它们好像也没听到“下来”的召唤啊,依旧在夕阳光里凝眸吃草,阳光将它们一边的身体照亮,另外一边则是投向陂田的暗影。水牛其实是不结群的,除了两三个月大小的小牛,会依依不舍地围着母牛的奶头打转转之外。所以每一只水牛,都是河岸边草甸海中的一座小岛。我觉得特别有意思的是,几乎每一只水牛的身畔,或者腹背上,都站着一只白鹭,好像这只白鹭,就是这个小小的“牛岛”的主人。这几年我回乡下,每次看到牛,黄牛也好,水牛也好,被一根长长的绳子系在田地边池沼旁,都会注意到,它们为白鹭所陪伴———这倒是从前没有的景象,小时候由语文课本上,读到“一行白鹭上青天”、“西塞山前白鹭飞”、“漠漠水田飞白鹭”,觉得美,可是我真的看见这种美丽的“玫瑰、百合与星光侵蚀的”白鸟,却要去城市的公园。
每一个活到年份的枫杨树也是一座岛,丛生的枝叶与累累的翅果之外,它还供灰喜鹊筑巢,“维鹊有巢”,随后金龟子、天牛、椿象和鸣蝉聚居在它的枝干上,蚂蚁们来来往往,蝴蝶们毛乎乎的幼虫彬彬有礼地蠕动。拴在枫杨树下的牛也是“岛”,只是岛上的居民都是一些讨厌的吸血鬼罢了———嗡嗡飞撞的轰炸机一般的牛虻,细小的饭苍蝇与令人讨厌的绿头苍蝇,麻蚊子,还有水牛去沟渠里招惹到的蚂蟥———有一种柳叶蚂蟥,吸饱血之后会有三四寸长,惊悚之极,我们将它叫做“牛坨”。水牛对付这些家伙的办法,除了有一条日夜挥舞的牛尾,还可以将身体沉到池塘里,只将鼻头与牛角留在水面,或者由泥坑里滚上一身泥,武装上盔甲。当然,我们这些放牛娃,也不会闲着,牛眯着眼睛,听任我们敏捷地拍打牛虻的时候,它很陶醉,我们也是。
现在,接替放牛娃工作的,是这些白鹭吧! 它们各自好整以暇地站立在水牛旁边,那些吸血鬼于牛是烦不胜烦,于白鹭却是甘之如饴的美味。白鹭的尖嘴轻轻地啄上牛身的感觉,会比“鹅啄”要舒服很多吧,也会让牛眯起眼睛……它一身优雅的雪白,与黑色的庞然大物的牛相陪伴,有特别的亲密之感,好像是澴河龙王开“非诚勿扰”,拟好的“标配”———谁不是说,爱就是最长情的陪伴吗? 如果牛郎化身为牛,织女会变成这样的白鹭停落在河洲上吧! 或者她们七个当年化鸟降临人间的时候,本来就是托身白鹭? 我一定又是脑洞开了……西南风吹来,将堤内外的树林吹得哗哗作响,几只白鹭由水牛的身边拍翅飞起,排成一行,如仙乐飘飘,在澴河上空回旋,不久便沉落下去,如同诗行,在西天的暮紫映照下,重新写落到水牛的身边。
我在堤面上跑步到天黑,晚霞熄灭,群星升起,北极星下,已经能够看到前方汉十高速公路横跨澴河的大桥,桥面上亮起前光灯的车辆来来往往,我决心下堤回家。我已认出堤边树林里闪现着灯火的村子,应是张家濠沟———很多张姓的初中同学就住在这个村子里,包括当年我暗恋的那个女同桌! 由张家濠沟,跑上孝白公路,经过匡埠村,蔡家河,即可回到我们村,我就能用双脚画出完满的圆,结束这个美妙的夏日黄昏的乡村漫游。
下堤,由张家濠沟的树巷里走出来,我才发现自己的算盘打得有一点满。半圆的下弦月已经浮起来,田野上,星星点点地亮起了太阳能的路灯,映照着瓜蔓一般的乡间水泥路,每一条,都通向不远处林木掩映的陌生村庄。我挑了一条往南的路———起码方向是对的,路边虫声唧唧,蚊柱绕着白白的太阳能路灯,路边的田畈,种着玉米、棉花与蔬菜,不时会出现碑石历历的坟地———谢谢我已经过了怕鬼的年纪。棉花林深处,这条乡村路的尽头,是一个棋盘一样整饬的村落,七八排南北向的楼房,被三四条纵横的村巷串连,村子内外,有很多高大的白杨树。村中灯火明亮,除了太阳能路灯之外,各家各户的门廊里,也放出了灯光。村民们吃完饭,洗完澡,出来乘凉、逗弄孩子,村巷里是栀子花与痱子粉混合的香气———我还看到有两个舞场,一个是老年的妇女,在一架录音机前面跳着广场舞,而另一处,则是五六对年轻的男女,在对着录音机里舞曲的步点跳国标。他们翩翩起舞,熟练的屈伸动作,让我感觉好穿越,觉得自己不是来到了田野深处的村落,而是置身在城市的小区里。跟舒家湾、张家濠沟,还有我家的村子都不太一样,这是一个楼台鼎沸,人烟辐辏的村庄,它跟那些翩翩飞临澴川的白鹭一样,有一点像……一个梦。
我这个古怪的跑步党,像 《聊斋志异》里的王子服似的,在婴宁家的村巷里乱走,会被当作偷猪贼捉起来吧? 村子南边,水泥路已经到了尽头,歧路知返,我只好回头沿着来路往北走,虽则南辕北辙,不久就走到汉十高速之下的一处桥洞,听着桥上车辆的呼啸声,我才心定下来。出门的时候,我没有带手机,也就没有办法打开百度地图。出了桥洞,又是一个村庄,路口有一户人家,一个打赤膊的老头子,正在吃晚饭,他的晚饭可有一点迟了。我上前问路,他说这是杨桥村,他是村中的养猪户———由公司里领到猪仔与饲料,养大之后,再卖给公司,儿子、儿媳,他老婆,都在家里,还有一辆桑塔纳的轿车,平时村里有事,也送客。
我这个跑步的唐僧,就是由养猪大叔的儿子,扮演孙悟空,开着红色桑塔纳搭救出来的。九点钟的夜晚,乡村路上没有车,也没有人,已经有两个小孩的小伙子,一边抽烟,一边将车开得风驰电掣,他打开的远光灯,让我想起当年我们挥舞的手电。我以为会摸索一个晚上的乡村大迷宫,他只用十分钟,就将我送到了家……黑人大伯家的黄狗愤怒地狂叫,祠堂屋檐上的夜空群星历历,保刚家门口的长坡多亲切,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