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两年内我曾住在汉堡,工作,写作,读书,如此不计成本地挥霍着时光。我在这北方的梦境中急切地拥抱着一个新世界,拥抱着欧洲,这个近代文明的发源地,憧憬着新鲜神奇的生命体验。尽管汉堡并不处于欧洲的心脏地带,但我还是嗅吸到了它醇厚的气息,触摸到了它脉搏的跳动。挥霍时光,同时也是奉献时光。
在常人的眼里,旧地重游,该是一件诗意盎然而又激动人心的美差。当踏上那片烙有你生命印记的土地的瞬间,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沉睡的记忆打开了闸门,霎时间你被一股激越的漩流裹挟着,不辨东西。歌德诗剧 《浮士德》 开首的“献诗”写的虽是他重拾旧作续写时的心境,但它与再访故地的思绪一脉相通:
你们又走近了,缥缈无定的姿影,
当初曾在我朦胧的眼前浮现。
这次我可要试图把你们抓紧?
我的心似乎还把那幻想怀念?
你们过来吧! 很好,随你们高兴,
你们已从云雾中飘到我身边;
在你们四周荡漾的魅惑的气息,
使我胸中震撼着青春的活力。
我2007至2009年在德国汉堡大学孔子学院工作过两年。当两年期满,整好行装离开德国之际,我长久凝望着飞机舷窗上一串串滚动的雨珠,默默自语:别了,汉堡! 不知何时能再故地重游。就这样,汉堡像一个白色而松脆的梦,留存在了我记忆深处的褶皱里。2013年秋天,因参加一个学术会议,我又一次来到汉堡。没有想到,仅仅相隔四年,我便又故地重游,重返那萦回在易北河畔的梦境。
那个梦境是阴郁的,掺杂着大团惨白的光焰。由于地处高纬度,从10月初起,汉堡便步入了冬天,仿佛踏入了一个深幽漫长的隧道。它是如此漫长,一直到次年4月中下旬甚至5月,春天才迟迟降临———这足以让人在漫无尽头的期待中将所有的希望和耐心消耗殆尽。3月初,地球上不少地方已是春意萌动,但汉堡还是沉浸在冬日黑色的沼泽中。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我从住所宽大的窗户望出去,繁密的枝丫在苍灰色的云翳下瑟瑟打抖,一切都匍匐在挥之不去的阴影里。缺乏阳光,缺乏滋养灵魂的东西,仿佛整个世界沉浸在无尽的哀恸之中。对面的屋檐口有一只小松鼠窜过,孤独的鸥鸟则在吞噬了一切热情的阴湿的空气中上下翩飞。
其实这一切我并不陌生,初来汉堡时便领略了这个邻近北欧的港口城市凛冽的冬天。19世纪德国作家冯达诺的小说《艾菲·布里斯特》中的女主人公新婚后跟随丈夫来到北方的港口小城凯辛时曾有过相似的感受。2007年我是11月下旬到的汉堡,时值隆冬,到了下午四点,整座城市便像一个瘫倒在手术台上、注射了麻醉药的病人,缓缓沉落到疾速弥漫开来的暮色之中;早晨直至八点,黄灿灿的路灯依旧慵懒无力地垂照着洁净的路面,周围的楼房在沉滞中豁露出粗略的线条。这座夹在北海和波罗的海中间的城市,长年受到海流的影响,冬日虽然漫长,但绝对最低温度大致徘徊在零下6度左右,而阳光灿烂的日子甚是稀罕。在开着暖气的屋子里望着阳光普照的街市,恍然间会产生幻觉,以为春天悄然间溜了进来,但只要推门而出,便会打着哆嗦,缩回屋来。而我对汉堡的记忆,对这个欧罗巴梦境的回忆常定格于冬日的一刻,地上覆盖着一层细薄的白雪,黑色灰色棕色的楼房鳞次栉比地排列在街的两侧,像一部肃静、黑白分明的老电影,超越在一切喧嚷、绚丽斑斓的色调之上。
如果要问汉堡有什么好看的景点,我只能摊开双手,很遗憾,很少,少到几乎没有。它曾有“北方的威尼斯”的雅号,但有点名不副实:这座水城既缺乏亚得里亚海的明媚妖娆,又没有教堂、宫殿的璀璨辉煌,更没有漫步在迂曲盘缠、迷宫般的小径中那份令人心悸的神秘。它没有享誉全欧全德的宫殿城堡,而几座矗立在市中心的新教教堂外观甚是巍峨,但推门而入却是空空如也,难以想象的简朴。由于地处阿尔斯特河、比勒河和易北河的交汇处,它自古便是一个繁荣兴旺的商贸中心,在距今八百二十多年前的1189年,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赋予了它自由市的地位。到一战前的1913年,它已发展成为仅次于纽约和伦敦的全球第三大港。二战中汉堡在英美盟军的轰炸下,大部化为焦土瓦砾。如今,除了满是断垣残壁的圣·尼古莱教堂外,已很难察觉到当年战争留下的醒目印记。
时隔四年,仍旧是阴寒料峭的天空。我走过一个个熟悉的街区,并没有期盼中的激动,更没有泪流满面的矫情。我感到,自己仿佛只是昨天才刚离去,时光的间隔竟然如此轻易地跨越而过。我不止一次地扪心自问,自己是如何度过那两年,如何挥霍掉那七百多个日日夜夜的。
老天开恩,虽已时届10月中旬,但气温还未跌到10度以下,临行的那天,漫天的云絮间还衍射出几束灿烂的阳光。那天上午,我又一次走到了城区北部的阿尔斯特外河畔。昔日有大半年之久,我每隔一天便会散步到湖边,长久地徜徉在鲜绿的草坪间,肆意挥霍着时光。这次故地重游,我静静地坐在长椅上,默默环视着周遭的风光景物,沉静,宁谧,不无沉滞之感,仿佛时钟在这一刻戛然停止了摆动,而历史也步入了终结状态。我慢慢合上眼帘,想就此融入眼前这潋滟的湖水之中,往昔岁月的断片不经意间飘浮到了眼前。
汉堡虽然没有让人津津乐道的古迹胜景,但平心而论,它不是一座乏味的城市。一百八十多万人口,在中国只是一座中等规模的城市的体量,但在德国已是仅次于首都柏林的第二大都市了。视线缓缓往南延展,越过一座铁路桥,便是沿着阿尔斯特内河铺展而开的老城区,一座青绿色的塔楼赫然耸峙在天际线上,下方那座庞大的新文艺复兴风格的建筑便是汉堡的市政厅。它修建于19世纪晚期,历史并不悠久,但其富丽堂皇的程度与华美的宫殿不相上下。它占地面积有半个足球场大,可举办千人规模的宴会。更让汉堡当地引以为豪的是,它总共拥有647间房,在数量上超过了英国的白金汉宫。走出市政厅便是阿尔斯特拱廊,天气和暖之时,如果兴致高,你可以在酒吧中喝上一杯冰镇酒,在炫目的阳光下望着三三两两的白天鹅在水面上滑移而过。再往河畔走几步,便是处女大堤 (Junfernstieg)。此处终日游人如织,可谓汉堡观光游览最为精华之所在。
曾经有多少次,我漫步在这条大堤上,往前凝视着阿尔斯特河,河水似乎也感染了人的情绪,静静流淌。有时我会回转身,从侧面观赏着气势恢弘的市政厅,玩味着外立面上繁富精细的雕饰。据说,在英国人眼里,汉堡这座城市具有几分“不列颠”的气质,严谨,矜持,素朴。虽然整座城市不乏繁华富丽的商业区,不乏林林总总的博物馆、剧院,而它那全欧闻名的夜生活更是给它打上了几分狂野不羁的色调,但在我的脑海中,占主导地位的仍是黑白两色为主基调的凝重氛围。在高纬度晶莹、具有腐蚀力的光晕中,一切绚丽的狂欢最终都褪去了肥腻的泡沫,陈词滥调的伪饰,它们像某些精巧逼真的布景,只要伸出手指轻轻一弹,便瘪缩下来,打回原形,这座城市最后显露出其内里质朴、本真的原色,铁硬,坚实。
就这样,两年内我曾住在汉堡,工作,写作,读书,如此不计成本地挥霍着时光。我在这北方的梦境中急切地拥抱着一个新世界,拥抱着欧洲,这个近代文明的发源地,憧憬着新鲜神奇的生命体验。尽管汉堡并不处于欧洲的心脏地带,但我还是嗅吸到了它醇厚的气息,触摸到了它脉搏的跳动。挥霍时光,同时也是奉献时光。
汉堡在我的生命的曲线上占有着一方天地。起先,它赫然在目,无法逃避。随着时光的流逝,它所占的比例逐渐缩小。如今,我时常惦念着它,但并不思恋。像一个熟人,你会时常关注他的行踪,但并没有强烈的牵挂,各自的生命不会产生大面积的交集,诚如庄子所言:“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