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年前,我写过一篇小文,关于葡萄牙钢琴家皮雷斯(MariaJo觔oPires)。“‘我可不把自己当职业演奏者。对我来说,开音乐会的日子跟平常没什么不同,失去开音乐会的机会也没什么可惜’……她真不在乎开不开音乐会。养育儿女,手指受伤,这期间都不碰琴了,她泰然处之。‘我把自己当业余爱好者,为了挣钱造农庄弹弹琴。生活中还有好多别的事要干呢’……这个当今最著名的舒伯特、肖邦和莫扎特的演绎者之一就这么称呼开演奏会,录唱片。皮雷丝种菜给自己吃,还拿出去换水果。有时一些弹琴的人带着音乐的问题来她的农庄求教,她认真地给他们一些独特的建议,报酬就是得帮着干点农庄里的活儿……她的梦想是把农庄弄成一个社区,让音乐家、科学家和喜欢干农活的人在这里交流。她说‘弹琴就是跟朋友说话。’她讨厌飞到一个地方,跟一个陌生的指挥合作,弹给好多陌生人听。既然她的成功得来几乎不费工夫,那她干吗不再努力一点,争取成为‘最好’的钢琴家并名垂青史呢?‘被人尊重的需要谁都有,不过对我来说,能被亲人和朋友接受就行了。’”
写这篇小文的时候,她在我眼里真是个世外之人,拥有一套美好而坚硬的价值观,在这个追逐演出生涯的世界上固若金汤,进退裕如。而且她好像不需要练琴似的,以钢琴世界的残酷,多少人能分出精力弄这些“闲事儿”?年轻钢琴家疲于奔命,老大师有老本可以吃,但阿格里奇、巴伦博伊姆那样的人,还是脚步不停。皮雷斯呢,她只需要“名声到来的时候,你要准备应付它。”网上有一个视频,某场音乐会,乐队前奏响起,她才意识到这不是她准备的那首协奏曲(显然,音乐会并不太正式,所以连排练和提前的沟通都没有)。天啊,这可怎么办?她在观众面前慌乱、挠头、苦笑、满脸绝望,可是,该钢琴进入的时候,她天衣无缝地进来了,然后手指竟然渐渐找到了路。事后据指挥说,一个错误都没有。毕竟这曲子她弹过,虽然是上个演出季的事了。这个让所有独奏家做噩梦的“自然灾难”,再次见证了她惊人的记忆力。若干年过去了,皮雷斯现在怎么样?我偶尔在《钢琴》杂志上看到她再次成为封面人物,不由好奇地再次搜寻。
原来她还没退休,她的农庄还存在,她的梦还在路上,只是她离开了葡萄牙,到巴西定居了。她跟英语世界交往不多,很多生活的细节大家都不知道。她只说因为致力于穷人孩子的教育,忙于建小学,可是国内的舆论袖手旁观、指指点点,政府后来撤销了资助,最终她负债累累。这些事情对她伤害很大,甚至让她心脏病发作住了医院。病愈之后,去国决心已定。
就像一般钢琴家追逐事业的疯狂一样,皮雷斯努力建立社区的胃口不断增长。她继续为贫困孩子的教育努力,也教很多学生。网上有个电影《发现声音(Discovering Sound)》,讲的正是她跟别的教师为青年钢琴家讲课的过程。她简直像个女巫,逼学生大喊(为放松),给学生催眠。大家还一起动手烧火做饭唱歌。好奇并且渴望成功的年轻人四面八方涌来,听到的则是“不要追求成功”的建议。我从这个电影倒发现了一个小秘密:原来皮雷斯那套美好而坚硬的价值观,也并非全然与生俱来,更非天然地刀枪不入。她活在这个名利场中,怎能不知世故?事实上她也曾是神童和比赛获奖者,也是在“成功”的蜜糖中泡大的孩子。她也需要有意体会音乐,需要高声歌唱,需要有意击退世界的诱惑。能击退世界诱惑的人不少,他们各自防身有术:有人是靠苦修和自律,有人靠对事业的忘我投入,有人靠隔绝于世,看上去皮雷斯站在苦修的反面,但她的秘诀我不能完全参透。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句中国古训或许合乎她的心意。她说对音乐的兴趣不必局限于天才,甚至不必局限于去音乐厅的人。音乐应该属于每个人,而那些从来不去音乐厅的人,也许是最需要音乐的群体。就像皮雷斯那套淡泊如水的心意一样,我再次被她的观念击中——西方古典音乐的确是细腻高深到了和日常生活完全剥离的程度了,这个事实,我有时喜欢,有时会怀疑。脱离日常对艺术而言的确是可行的,它在前人今人的生命中都屡屡上演,贝多芬、莫扎特或者巴赫,都有过隔绝世界的片刻及其结晶,它们和时间轴平行,终将指向未来。但艺术也需要浸濡当下,这类东西看上去不够深长,但因接触面广阔,会养大一些意料之外的生物。何况,那些诞生伟大作品的孤立时刻其实很罕见,多数时候,孤立仅仅意味着音乐家们沉浸于竞赛,在小圈子内制造并消耗名利。
皮雷斯感慨这种分离,她观察那些摘果子、做手艺的人们,赞美他们的完整生活。她喜欢人,也喜欢“人和人”。她曾经只喜欢给朋友弹琴,现在她已经决心用音乐真正地影响这个世界。我们都不知道她会走多远。
文/马慧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