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京剧艺术大师荀慧生诞辰115周年。荀慧生生前曾于1962年在文汇报发表题为《三分生》的文章,对自己的这一艺术主张有过专门而深入的阐述,作为一生不倦追求并且善于思考、总结的艺术家的经验之谈,涉及演剧观的不同方面,为后人的艺术传承和创造留下了启示,值得重温。
“三分生”是就演戏的生与熟而言的。演戏自然要熟悉剧情,熟悉相应的表演技艺,可是当学生发现荀慧生演戏不断有些新的变动,感觉生疏之处,产生学起来“没准谱儿”的困惑时,他尖锐地指出:“这个熟字,摆在哪儿都好,惟独摆在演戏上,要不得。”问题严重了,都讲熟能生巧,怎么又“要不得”了?他说:“熟是应当熟的,但是一熟了也容易出许许多多的毛病。”原来他并不否定熟,而是指出熟的两面性,认为止步于熟也会生出负面效应。以演《武家坡》的王宝钏为例,熟到不能再熟的戏,轻车熟路,如果从坐下化妆就“没精打彩”,上台只是按熟的路数按部就班地唱,戏唱下来了,按荀慧生的说法:“跟没唱一样,怎么说呢?自打你存了那个‘又是王宝钏’的念头开始,这出戏已经注定了就是那么回事了。”稀松平常,疲疲沓沓,这就属于“熟能生流,也能生油。”还有另外一种毛病,走向另一个极端,凭借嗓子好,武功、水袖功好,脱离剧情和人物,不管地方是否合适,可着劲儿地唱,拼着力气地耍,“好”是要下来了,却只能落个卖弄。
那么,如何在熟的同时避免这些弊病呢,荀慧生鲜明地提出:生!不是全生,也不是半生,而是三分生!
这就是“三分生”之说的由来。所谓并非全生和半生,因为是在“熟”的前提下的“生”,演熟知熟会的戏要带有一定的陌生感。荀慧生解释:“哪儿生呢?要看到你和角色就存在着个‘生’字,你是你,角色是角色,相差得很远,这就是生。”由此就涉及演员和角色的关系,两者天然存在着距离,永远不可能完全合二为一,演戏只会是此一个体逐步走近、深入另一个体的过程,熟只是渐近的一个阶段。戏曲又不同于写实的话剧、影视,写意、虚拟、程式化的表演方式决定着“间离”,为此更需要每次演出都伴随着“生”的体验和准确、适度的表现。仍以王宝钏“打比”:她是谁呢?相府千金;干嘛又挖野菜?跟她爹较劲儿呢;不怕苦,有心胸……这点儿事谁都知道,用得着这么麻麻烦烦地老琢磨吗?用得着。荀慧生肯定地说:“只要你每次都对角色有陌生的感觉,你就会发现原来还有许多细小的地方没注意,这些新发现就会引着你往角色深里头去,哪怕是戏演完了,它还会扯着你:某处某处还有点儿事儿没琢磨到家呢,下次再唱时,得把它弄明白了。于是乎无尽无休,越研究越透。所谓千锤百炼就是这个意思。”这番话,不仅告诉我们“生”的必要性,而且说明在他的心目中,千锤百炼不单纯是一般认为的技艺上的锤炼,而是“一锤下去有一个锤的印儿”地落在了角色身上,使之不断深化、丰满、鲜活,焕发出新的光彩。
在关于“三分生”的论述中,荀慧生非常注重观众的欣赏反应。俗话讲“生书熟戏”,指人们听评书,主要被曲折、传奇的书中情节所吸引,听上一遍就知道来龙去脉了;而看戏,只要故事好,唱、念、做、打精彩,是可以反复欣赏的。其实,两者虽有差异,却都有艺术水准高低,是否经得住品味的问题。荀慧生说:“观众眼睛可尖着呐,你挑帘一出来,一看你那份心里满没事儿的神气,观众就明白了:又是她,某某人;又是那么一道汤,对付着听吧。”如此兴味索然,欣赏还能持久吗?基于丰富的舞台经验,熟谙观众心理的荀慧生告诫:“只有你唱戏的对角色有新鲜的感觉,观众才会对你有新鲜的感觉,而且,越新鲜就更新鲜。”进而指出:“由‘生’可以生兴致,你越有兴致,观众也越觉得新鲜,台上就不可能老落死套。”他对“生”的一再强调,对我们破解大师们的戏经看、经听的奥秘,很有帮助,一是他们临场由“生”而生的兴致,常演常新的状态,能够激发人们的审美情趣;二是长期以“三分生”心态不断掘进、精研形成的独特魅力,深厚的艺术积淀,足以使人在欣赏中总会有新的发现,新的感受。
艺术的学习和传承,必然要经历从生到熟的过程,而提高和创造,则离不开由熟转生、再由生到熟,如此不停息地循环往复。荀慧生叮嘱:“由生入熟易,由熟入生难。生到熟是个练的问题,熟到生却是个想的问题,得动脑筋、动心。”这,应是大师留给后学的打开成功之门的一把钥匙。
这次的主题是"重读与重温"。最撞击心脏的是对经典老片和原著《纯真年代》的重新解读,其中的人生感慨,非有阅历者不能道,亦非有阅历者不能体会其力量。此外,戏曲专家刘连群重温京剧大师的艺术主张,音乐人兼作家马慧元再次探寻"世外高人"的精神指向,推重古典的孙小宁这回却品出了一座城市因现代而带来的活力。
静静重读,慢慢重温,在当今,看上去怎么都像不合时宜的无用之举,但或许,这竟是碎片化、浮躁、焦虑的一剂解药呢?
--潘向黎
文/刘连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