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阪是水都,大阪是有船的,可以供游客观光游览。但是,你最好有一次夜航,而且最好选择在行程的最后。
去过几次大阪,自以为该到的地方都已到过。大阪太现代了,寺庙也不如京都多,我便多少有些心下怠慢。每次目的地是大阪,我便心里说,这下还能看什么呢?不如由它出发,抽空去周边的京都、奈良转转。
但我最近一次到大阪是在十月,竟然没有偷着空。行程短而紧不说,还都在一个地带兜兜转转。那地方叫中之岛。有一座公园,一些现代雕塑,还有一只萌萌的大黄鸭立于桥下。中之岛本是江户时代初期所开发于河川之间的一块陆地,当时是日本经济发展的中心地。明治时代渐渐萧条,直到1918年 “大阪市中央工会堂”和1921年“大阪市役所”建起之后,才又成为近代都市大阪的中心。公园为1981年建,最有名的是引进了300品种的玫瑰园。公园临河,沿河流的方向,有一侧被命名为左岸,而它果然就西洋味十足。法式餐厅、意大利餐馆,英式红茶馆,还有些叫不上名字的咖啡馆,都在这一带一溜排着,有的一眼得见,有些隐在岸边的建筑里。
大阪的河道纵横交错,彼此相通,从中之岛也能驶到最繁华的道顿堀、心斋桥。但陪我们的日本朋友却更喜欢带我们到这里。这不是心性,而是工作使然。所谓干什么吆喝什么,或者也叫干一行爱一行,日本的朋友工作起来尤其有这样的一根筋。做中之岛项目,就希望大家多了解中之岛。当然这也正合我意,因为正可以多了解一些大阪的历史文化与来龙去脉。
来来回回穿行于中之岛,渐渐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或许该叫河流文化。大阪人在河岸停留或经过,只要河里行着船,船上有乘客,大家就会挥手致意,不管认识不认识。甚至两艘船对面行驶,也会挥起手臂,亲切自然得就像邻居。有一次挥得太起劲了,我就知道情况又有不同。原来我们船上的日本人,认识对方的那个船主。一问是谁,答说是以前NHK的工作人员,但有天就辞职不干,做起了水上运营船。具体详情非三言两语能说清,但从众人的眼神里知道,选择这样生活的大阪人,也是招人羡慕的。
其实当时我们船上的船主才牛气呢,他集民间资本研发的这艘船,以锂电池发电,全铝合金船身,很现代很轻盈,据说造价在一亿两千万日元上下。没有政府的任何投资也要造它,只为了行驶于水上不污染水源。船老大六十开外,豪爽利落,他说任何河流,在发展阶段都是不干净的,大阪的河流也曾很脏。但,水是一切的最初,也是大阪城市的原点。大阪每年的天神祭都有水上的活动,他也参与了好多年,眼看着这水一年年清起来,现在该想着怎样保持。“神灵护佑着我们的生活。我想把这份感恩还给神灵,让他们高兴。当然也是为了可爱的孩子与孙子。这件事我不做别人也会做。”船老大就是这样乐呵呵地说的,末了还补了一句颇有茶人意味的话:“把茶推给别人,最终会掉向我们这边。拿过来时,经常要想到对方。”
我们最后一次夜航,不是乘他的船,但竟然在上船前,与他在岸边不期而遇。与上次同船时一身休闲装不同,这一次他可是西装革履,皮鞋铮亮,手里还提着个装平板电脑的公文包,说是刚参加完一次会议。嗯,记得他说过,大阪的船商也是有协会组织的,今天看这着装气派,是否也在里面主点事呢?不过这些都是猜测。对于着西装拎公文包在大街上穿行的大阪人,与我们同行的摄影师小伙是从美国回国,他总说,看他们整天在忙,其实也是一个大机器上一颗小螺丝钉而已。言下之意,这种既定的人生很没意思。但是因为见证了船老大不同场合衣着的转换,我又觉得一切还不能一概而论。因为如果不了解更多些事,又怎能知道,这个同样西装革履的六旬男人,其实也是“每天生鲜地活着”。这是他的原话。
深秋的夜晚,毕竟有些冷。我们一行人坐在没有顶篷的船上,鼻腔里已经闻到潮丝丝的水汽。远近岸边桥上的灯火已经亮起,大阪渐渐没入一片黑暗的底色。视觉变弱,听觉便开始强大。倾听着船行于河面的水声,我们身边的朋友开始数沿途经过的一座座桥。大阪的桥,堪称八百八座还多,有的桥名根据人名命名,据说因为是此人出资所建。另外,我们也知道,白天我们踏过的很多陆地,过去也是河与桥,只不过建城过程中,被填埋了。现在的桥就是昔日大阪的记忆,连同这河流。现在的大阪人,应该说很珍惜这河流。记得我们曾造访左岸一家意大利餐厅,就听到关于它经营面积的三种归属说法。餐厅主体当然归私营主所有,但面向河水的露台部分,则是归大阪市所管。露台与河之间,有一道厚厚的防护堤,我用了几分钟才搞明白,从防护堤里侧一直到河流,都是属于大阪府的公众财产,这也就意味着,任意的扩大露台规模做经营是不允许的,因为,“不可以使河道变窄。”
夜航船照旧经过道顿堀、心斋桥,但它们已没有了白天的热闹。黑夜若是一道幕帘,那它此时的奇效就是,最大限度地滤去一些浮乱之物,而只把属于大阪的印记突显出来,由此看到格利高广告牌上那个康健的男人身姿,便真有一种昔日的大阪气息扑面而来。
最意外的是在船上,竟然能看到大阪的标志性建筑——大阪城天守阁。天守阁主体白色,黑夜里看真是一片奇异的白。而且有时看得到,有时看不到。时而在我们船右,时而在我们船左。这一切都和船的方向有关,也跟天色的暗度有关。有一次,它的身影,竟然投在远处一座大楼的楼体上,又再次投影于水下。这几重叠映,让船上的人忙不迭地要用手机留住它,但船行不稳,拍着拍着就拍成一个飘忽的白影儿。
虽然如此,它还是提醒着我,大阪也原是有诸多的历史遗存的。与丰臣秀吉有关的这座大阪城,我第一次来大阪就参观过,尽管我知道,历史上它曾遭数度劫毁,重建后的天守阁,已经是一座楼梯、电器一应齐备的历史博物馆,但因为外形神韵具足,所以作为古老的大阪城的形象,还是稳稳立住了。
只是我这次来大阪,对它又增加了新认识。现在的大阪人提到它,最喜欢强调的是,城是民众重建的,言下之意靠的是民间力量。查了下大阪400年建城史,发现处处都有这样的事实:中之岛沿岸的中央工会堂是民间人士出资所建,大阪做天神祭好多年,也是民众自己做起来的。有人因此说大阪人的性格是上海人与天津人的结合体。商业的精明与为人的乐天豪爽集一身。几天下来,发现他们最豪爽也最感人的正在此。只要事情有利于这座城,就有人合力去做,这样并不像是在显示政府不作为,而是自豪于,自己有这个能力。
在夜航船上,我还欣赏到了大阪人的桥底艺术。这个在白天行船,也有介绍,说大阪人造桥,有些机关是为桥下经过的行船人而备。但那时尚想不明白,人们会在桥下玩什么花样。就在我们经过一座桥时,突然听到身边人喊:快看,星星。我先是一愣,进而看到船上一片转身的骚动。人们的目光全都随着一束灯光在转,而那灯光就来自桥底所装的射灯。正是它们向水面投下星星或者心的形状,并且随时改换着位置方向。
这是夜间才有的奇趣。我们都不由自主展开水中寻星的游戏。而船工也看出我们的惊喜,便善解人意地特意在此处多绕几圈。大阪人,你还有多少想象力,要在这暗夜释放?
不记得那晚在船上待了多久,也不知船在这条河上打了多少个来回。但是,正是有了这次夜行,我不再觉得自己到大阪只是做个中转。我甚至觉得,我来日本,只寻访古迹也是不圆满的。我们也该面对现实中的日本,深入了解一座城市的结构空间。
尽管眼见的这座城如此生机勃勃,但去过大阪海啸高潮防御中心的我,却知道那里的宣传页上醒目地印着一行字:大阪,是一座低于海平面的城市。有科学家已根据历史上的灾难间隔时间推算,近期的灾难何时来临。这个时间点在宣传册页上是个巨大的问号,但是旁边的说明文字却清楚地写着:“即使明天发生地震也不奇怪。”
对这一事实,我想大阪人也是默认。但这似乎并没有影响到他们继续热爱这座城市。我由此想到这次去日本触目所见的一个词汇:“一生悬命”。从日文理解,它和中文很是不同,但我仍愿意从汉语字面来理解它与大阪人的关系。随时有灾难来临或许是他们的真实处境,但他们也有自己的应对之法,就是船老大挂在嘴边那句话:每天都生鲜地活着。
文/孙小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