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美籍华裔摄影家刘香成拍摄的陈逸飞,很微妙地叙述了画家与一个时代的关系
胡炜
一转眼,陈逸飞先生离开我们竟已有十年了。
我和逸飞先生可以说是世交。上世纪六十年代,我父亲(编注:即胡问遂先生)曾教过他书法,他对我父亲的艺术修养和人品特别敬重。实际上,我父亲教他的时间并不长,但他一生恪守尊师之道,每逢大年初一,只要他在上海,一定会来给我父亲拜年。因此,我们年轻时就很熟悉,他更是我的良师益友。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逸飞先生从海外回来,踌躇满志地要在国内开创视觉艺术新的事业,我正好也刚奔赴浦东改革开放前沿新的岗位。老朋友相见,分外亲切,有无数话题要说,说也说不完。他和我谈艺术,我和他谈浦东开发开放的宏伟蓝图,我们俩几乎每个星期都会碰面。我多次到他的画室,他不厌其烦地给我讲他那些画的构思、那些用笔以及那一幅幅画背后的故事和创作意图。
出国之前,他已经是国内海派油画重要的代表画家。在国外的十几年,他在美国、俄罗斯、欧洲等地不断学习探索,在吸收西洋艺术精华同时,又追溯中国传统文化。他的“江南水乡”系列、“东方仕女”系列和“海上旧梦”系列,娴熟地运用了西方古典精致的油画绘画技巧,又保持了东方审美韵味,绘画艺术造诣近乎炉火纯青。此外,他创作的一系列以西藏民俗为主题的油画,将西藏的粗犷豪迈、浑厚壮美展现无余。
在绘画方面取得了超卓成就的陈逸飞,和我说得最多的是在传承的基础上如何创新和突破。他一直追求“大美术”,在国内他是最早倡导视觉艺术的,他很早就跟我说要创建上海视觉艺术学院。当时“大美术”和视觉艺术这种跨界的概念还没有多少人能够理解,搞美术的不搞电影,不搞雕塑,而他既要拍电影又要做雕塑,还要涉足时装设计,别人都以为他不务正业。他说,实际上美存在于每一个领域,凡是眼睛看出去美的东西都是“大美术”的组成部分,可以通过眼睛把艺术的美串起来,世界的真善美都可以通过视觉艺术来融会贯通。他不仅这样倡导,更是在实践中积极探索,是视觉艺术的集大成者。
他的雕塑作品《东方少女》,刻画了一位身着旗袍、手执鸟笼、香扇的少女,将中国古典美和现代艺术进行了完美结合。原形做出来以后给我看,我为他那高超的艺术构思赞叹不已。记得修世纪大道的时候,他对我说,浦东是中国改革开放的标志,不仅要有最现代化的工厂、设备,也要有和当代世界文化相匹配的标志性的符号和雕塑。他亲自为浦东世纪大道设计了五组雕塑,从中华民族的金、木、水、火、土一直到时间柱,每一组都有深刻的含义,既代表了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又与浦东改革开放的时代精神紧密结合。他还综合了各方面的意见和构思,搞了日晷,将中华文化的元素和现代雕塑的手法完美融合,在这过程中修改过无数次。那次半夜12点到凌晨3点之间安装日晷,我看着雕塑在世纪大道尽头徐徐升起,那画面至今定格在我的脑海里。他亲自在那里指挥工人,要求将每个角度调到最好的位置——他对美的追求真的到了忘我的境界。他还跟我说,要把世界上最美的雕塑在陆家嘴展示,而且专门组织了玛勃洛(Marlborough)画廊和业界的著名人士来商量,把那些世界上成功的巨型雕塑运到上海陈列展出。为了迎接2001年上海APEC会议,他在世纪公园里为我们设计了一组浮雕,展示世界最具有代表性的动物和植物,他一次次地修改稿子,里面的每个元素、每个含义、每个表现手法,他都精益求精、反复修改。现在,我每次在世纪公园欣赏这组浮雕时,眼前都会浮现出当年他执著忘我地追求艺术之美的感人情景。
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拍电影是他和我谈得最多的话题。他一直强调,要用美术家的视角,使电影画面更生动地反映大千世界。他拍电影,为了一个镜头,为了一个演员,为了一个情节,可以无数次地试镜和修改。所以,他的电影镜头是那么的精致,那么的俊美,就像一幅幅游动的油画画面。他的目光是那么敏锐,凡是能够弘扬上海文化的元素,他都铭记在心。他的每一部电影都要创作出一种风格,探索一段历史。他的自传性质的艺术影片《海上旧梦》是一部真正的诗化电影,《人约黄昏》的镜头则对准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上海。他跟我说他还要拍二战期间两万五千名犹太人在上海避难这段鲜为人知的历史,后来他终于拍成了电影艺术片《逃亡上海》和电视纪实片《上海方舟》,我跟启正同志说起,专门请基辛格博士为这两部片子写了片头。
记得2005年大年初一晚上,我们两家人一起吃饭。离开的时候,他跟我说,接下来要继续拍《理发师》。这部《理发师》是他构思最多、挫折最多、花的精力最多的一部电影,上半年他要集中精力把它拍摄完成,一定要拍成一部有影响力、风格鲜明的电影,而且要培养新人,他说他从陈坤的眼里看出了一个崭新明星的风采。过后他又几次提到拍电影的情况,从男女主角的选择,到剧本的每次修改,都要和我一起讨论,还多次邀请我去《理发师》拍摄现场探班,可惜当时太忙几次都没有成行,成为终身遗憾。在艺术方面我是他忠实的倾听者,是他的粉丝。我在倾听中增加了对他的佩服,也提升了自己的艺术修养。我曾经问他,什么是美。他说,美实际上有许许多多的解释,在他的眼中,细节决定美,无数的细节串起来就是一个大美。他追求美,任何一个可以追求美的细节、环境他都不放过。记得当年他来做浦东国际焰火节的评委,我本来不敢邀请他参加,他却对我说,焰火的美是一种夜间绽放的美,它的线条、它的色彩也是视觉艺术的奇葩。生活中每一个美的细节通过他美术家的视角,展示出来,放大出来,便有了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当时社会上不理解他的一些做法,认为太商业化了。我有一次和他聊天,说你现在搞创作、拍电影、搞雕塑、设计服装,你的精力太分散了。他对我说,他赶上了一个最好的时代,这一切都是美的实践,他真的是爱不释手。凡是追求美的地方,他都有无限的激情、想象力和冲动。我又说,你现在的商店开得是很好,但好像不赚钱,好多都是亏本的。他说确实好多项目只有支出没有回报。我说,那你要快刀斩乱麻,把不好的、不赚钱的关掉。他笑着跟我说,“实际上我不是为了赚钱,我是为了美的探索和创新。我也知道那些项目一直在烧钱,搞大艺术是要烧钱的。我有时候也想关掉,但是有那么多人跟着我要吃饭,关掉了他们就要失业,他们为艺术出力,我要为艺术献身,好在我有银行。”我很不理解,问他什么是银行。他就告诉我,他有两只手——他每天睡觉很少,晚上就是通宵达旦地画画。我望着他的身体,蛮感慨地说,要为艺术,可一定要顾及身体。
我在浦东工作了11年,要离开的时候,有一次跟他说起,我对浦东很有感情。他就跟我说,你应该出本集子。我本来不是很起劲,但是他鼓励我,说如果你把你平时工作中的东西集中起来出本集子的话,我给你设计封面。我被他激发起来,后来做了一本《走过十年》的集子,而他真给我设计了精美的封面。还有一件事,每每想起都深深触动着我——他在临终前,因为是突然发病,来不及交代很多事情,但还跟他弟弟逸鸣先生说,“我答应给胡炜的父亲画个像,我不能画了,你一定要给我画好”。后来逸鸣先生给我父亲画了一幅特别大的画像,特别传神。每次看到《走过十年》这本集子和我父亲的画像,就会想起他的那种真情,他对朋友的关爱,对事业的执著,对真善美的追求……
陈逸飞过世后,我和众多关心他也受他感召的热心人士一起组织成立了陈逸飞基金会,资助海内外艺术交流活动和各类艺术院校的优秀学生,上海视觉艺术学院的一幢教学楼也被命名为“逸飞楼”。同时,大家又努力协调资源,把当时只拍了三分之二的电影《理发师》拍摄完成。上海名人墓园设立了陈逸飞的塑像,每年清明和冬至,我都会到他墓前去追思、去祭奠。
逸飞先生是中国的英才,那一年他走得太突然、太匆忙,以至于我经常感觉他只是再次远渡重洋,去探寻又一次的艺术升华和突破。阅读着龚云表先生和逸鸣先生合著的《青年陈逸飞》书稿,恍惚中仿佛老朋友十年后又回到了他阔别多年的上海,正在和我讲述着他青涩而清纯的青春往事。而我要对老朋友说的是:无论你在与不在,你的视觉艺术成就都已成为世人永恒的艺术财富;无论你知与不知,你的人格魅力,随着时间的推移将散发出更耀眼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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