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花用的泥土,我一直是到楼下不远处那片安静的小树林里挖来的。那是一片水杉林,树下大片的开着淡紫色的延胡索、深玫红的宝盖草和低着眉的本白色天葵,我觉得在这样的地方挖到的泥土会是充满灵气的。
事实上,这是一片散落在学校生活区角落里的林子,它旁边是一栋上个世纪中期就已经存在的旧的二层小楼。除了偶尔天气好,能看到有白发苍苍但气质清朗的老人打开门晒一会太阳之外,很少有人从这经过。他们是这个学校里至今健在的最老的老人,有几次,其中的一两位推开院门说过几句话,但大多数时候都是静默的。很多年前,这里还有过两架破损了的秋千,到夏天草木疯长的季节里,秋千的坐板会淹没在草里,傍晚时成群的蚊子聚成团,说不出的清寂。
年复一年的落叶就这样在这少有人走过的地方飘落,这里是积累了很多肥沃的。夏天时能看到一种野生的蓟长得叶片肥绿,一看就是营养充足带来的超出这个物种常规水平的健硕。
在这里挖土还有个好处,那些不知道何时,从哪里吹来的种子,也会夹杂在泥土中被带回家,在后来的某一天突发奇想在花盆里长出小芽来,像一个天外来客,新奇而又陌生。你看着它一天天的长大,那种等待和猜测的过程也是妙不可言,是谜,是不可知,是不期然的神来之笔,是意外的收获,仿若天赐。
我的火棘盆里曾经长出过一棵桃形叶子的绿色小草,叶茎和叶片上长着细微的茸毛,那不是我喜欢的繁缕吗?于是我带着对繁缕到来的无限欣喜和期盼等着它一天天长大,等着它每一根茎的顶端都长出花苞——但它终于没有开花,花苞不知道什么时候直接长成了一小袋种子。我想它很可能是开过花的,只是,我盼的是一朵繁缕,我以为它是要开成像繁缕那样才是开花,所以,我一定错过了它的盛开,它以它自己的方式盛开过了。这简直就是种花生涯中的小插曲,在那棵作为主角的花的缓慢而冗长的生长中,随时出现的小片断,剧中剧。但是,在它们那里也一样会有生长和盼望,等待和讶异,猜测和证实,它是它自己的剧。
在挖土时,心里会是有歉意的,这些原本是大自然分配给某一棵树或者某一朵花的泥土。就算是周围没有生长什么,它也应该是属于那一片土地的,把它们任意地掬起,拘在盆里,心里总会生出些不安。所以我总是在这里挖几铲,那里挖一点,挖过之后再到附近搬运一些半腐的落叶来,补在被挖过地方的空缺中。
做这些的时候,有时会想,泥土是从哪里来的呢,如果是腐叶变的,这样能算是补偿吗。偶尔会在泥里看到一两根没有完全腐烂的叶梗,似乎是可以用来证实这个猜测。但我总疑心不是,那些块状粉状或者沙质的泥土,它们分明不是叶子的质感,就算真是,那要多久的时间才能完成一片叶子到泥土的转换呢。
还有那些夹杂在其中的粗砾的小石子,它们是从哪里来的呢。我不止一次的在泥土中挖到过一些甚至有些晶莹好看的小石头——没有河床和水流的打磨,它们是怎么变得这么线条浑然柔和的呢。如果它们曾经在水流里辗转周游过,后来又是怎么被埋在这里的呢,或者,这里曾经是一条河吗?那它又是在什么时候变成陆地的……大地上真是隐藏了无数我们所不知道的秘密。这样想着,觉得是把这些泥土连同它们的故事也一并装在花盆里了。这样的想象真是让人无限神往的,所以我总是选一个明亮的晴天,想当然地觉得这样就能把阳光和风一起种在花盆里,带回家,就像带着那些在新鲜的泥土里拧着小身体的蚯蚓们。
花种下之后的某一天深夜,躺在床上时突然想起今天陡然而起的气温,一整天的明晃晃的照晒之后,花盆里的土一定会太干了。悄悄地起身去给它们浇水——孕育中或者初生的芽苗是不能承受干渴的,对于一粒柔弱的小芽来说,哪怕是一夜的时间也太长。
月亮安静地照着阳台,那真是个万籁无声的夜,整个城市都睡着了,天地一片安详,世界像是泡在月光中。所有的远处近处的春花春芽的颜色此刻都已隐去,世界是黑白色的,黑是苍黑,白是月白,仿若混沌初开……
在这样的月光里呆了半晌,忽然想,月光是这样均匀地泼洒向万物的,泼洒在我和我手中的广口的装水的瓶子里,这样,那些浇下去的水中岂不是也裹着月光?那么,这月光会和水一起在它们的身体里流转吗?如果是,那最后,当蓝色亚麻的花朵打开的瞬间,会有月光的气息淡淡地飘散开来吗?
花盆里种进了那么多我们对土地的怀想,城市知道吗?
文/李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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