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中学的老师,我每念起的有几位,祖兴中老师是其一。1986年2月,我转学去了父亲工作的城市,就此离开家乡,迄今快三十年了,而我不见祖老师,也已经三十年。说起来,那时我还是小孩子,如今已是中年人,二毛生于两鬓,比起祖老师的当年,还要大几岁。光阴推移,岁月易得,这古来共叹的永恒题目,在我也有了真实的领略。
祖老师的身材甚高,骨节长大,现在回想起来,当在一米七六以上;面部较为瘦削,但毫无文弱感,相反,却显得极为劲悍、有力。神情也是严肃的,头发剃得很短,冬天也是平头;络腮胡子,刮得相当干净,满脸作铁青色。苏轼在《方山子传》中描写其友人陈慥,说的“精悍之色,见于眉间”,大可以移作形容。祖老师对于所有的学生,皆毫不留情,头上凿几“拐栗”,那真是平常事。包括他的儿子在内,也没能逃过此劫数;他儿子也在我们班,有一段时间,与我同桌。以此故,同学背后多怨之,谥之曰“蒋光头”。
我的家乡,本是老桐城的东部,虽说自古不乏名闻天下的大文人,但其实也不废讲武。不知祖老师从谁拜师,习了武术,所以意气之间,特为雄杰!据他自述,一次在枞阳县城,碰见街上的流氓,欺负一个挑担老人,他气不过,上去只一拳,就把那家伙撂倒在地。这件事是否当真,我无法确证,姑勿深论;不过另一次,则为我所目睹,真实不虚。一天早饭后,有个初三班的老留级生,十七八岁,泼皮的样子,在经过我们教室前,把手里没洗的粥碗(其实为一种带柄的搪瓷缸,今已少见),甩来甩去,碗里的余沥四处飞散。他觉得这很好玩,乐此不疲,一串余沥从斜刺里飞往与教室紧挨着的祖老师的办公室,并越过其洞开的窗子,降落于老师的写字桌。这还了得!——所有在场的人,立时都预见到了该老生的下场。“说时迟、那时快”,不过几秒钟,老师便从房间拔步出来,并以其如铁的“拐栗”,“钉”在了老生的头上;同时,发出了大声的呵斥(具体说的是什么,已不能记忆了)。一时间,这老生人也蒙了,只以一手抱头,眼睛乜斜,看着祖老师。祖老师见状愈大怒,遂伸其猿臂,把他揪了起来,有似老鹰抓小鸡,拽进其办公室。老生无力反抗,至此田地,也已经无语;祖老师犹在大嚷:“你敢跟我来,你道我是谁?!”边说,边用拳头对着墙打了几拳,那墙看起来便像是软的,即时陷下几处,其深度盖有大半寸焉。固然墙不是水泥的,而只是一种土砖墙,但若无相当力度,决不能为此。我在旁看了,心下乃大觉痛快,比看拳打镇关西还要带劲!多年之后,我也见过各类无赖子,可是我身体羸弱,就不能对付。每当此时,必记忆起此一幕,而发生无穷的感喟。
祖老师教我们语文,是我们的班主任,从1984年九月起,至1985年年底止,我受他之教,为完整的三学期、一年半时间。今天追想,这十八个月的时间,实给予我许多的益处。大概说起来,祖老师近乎一位学者,尤其是一位文学家。他坚持写日记,又出于文人喜表曝的心理,在课堂上朗读他的日记,不止一次;听起来,那是用一种相当讲究的笔调写的,其中刻画人物,夹带嘲讽,大有小说的意味。祖老师对我们说:他甚愿在退休之后,为文学创作,发表小说作品,目前则无暇顾及。我最初发兴写日记,也刻意用了“小说家体”,而少记实事,就不免有效颦之意。这其间当然有弊有利,是不必讳言的。
祖老师的生性自负,所知亦夥,对同行的老师,有时便有些看不起。有一次,上《卖柑者言》一课,里面有句:“出之烨然,玉质而金色”。祖老师讲到此处,快意地笑说:“我们的一班老先生,把‘烨’念作‘华’,……”所谓“一班”,是他的口头禅,指许多人都这样。据我姐姐的“考证”(她比我高一级),其实仅指一人,即教她们班的语文老师,绰号“杨驼子”的是也。祖老师说的,不算多么冤枉。另外一次,则是笑到了《青春之歌》作者的头上。在初三上学期,有篇《坚强的战士》,是从杨沫的小说节选的,其中有一处,说“林红脱下身上的一件玫瑰色毛背心送给林道静”,但那是“夜晚临睡觉时”,又是“夜是这样黑暗、阴沉,似乎要起暴雨”;所以,祖老师就毫不客气地批评:“这里大有语病!我的老师张志公说,晚上怎么看得见红色?”是的,我清楚记得,祖老师说他的老师是张志公,——那时候,我已经把王希杰的《汉语修辞学》读得烂熟,所以于当代语言学家的名字,也略有知闻——我听了祖老师的话,大吃一惊,才知老师的来历不小。后来我读钱锺书的《谈艺录》,于其指摘《游仙窟》的描写之病,说夜晚而“丛花四照,散紫翻红”,是“以‘心中所忆搀糅入眼前所睹’(letting remembering mix itself with looking)”,追忆起祖老师所说的,就弥觉亲切。
《荀子》所说的“材剧志大,闻见博杂”,祖老师可谓有焉,所以讲课之际,就不时抖些“冷知识”。如清华大学的招生考试,上联“孙行者”,让考生对下联;这事现已无人不晓,不过三十年前,在偏僻的乡村,知道的人是不多的。又如上张志和《渔歌子》,祖老师说:张志和隐居在白荡湖(我们县最大的湖),撰了一个上联:“白荡湖边,白发老翁钓白雪。”苦思数日,也对不出下联,张的女儿,才七八岁,接口就对上了;张志和蹙眉不悦,叹道:“太聪明,必定薄命!”——关于这则“齐东野语”,我始终未得其出处,不知祖老师看了什么“冷书”?此外,张志和女儿的下联,我也久已忘记了,无以省忆,这是颇为可惜的。
另有一次,是偶说起方言字,祖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个“”,说:“这就是bō墙的bō字,《康熙字典》上就有。”所谓“bō墙”的“bō”,是枞阳的方言,读入声,意思是“砌”。我记得分明:祖老师写这个字的上半时,是面朝黑板、背对我们,在写下半字时,就转过来背靠黑板,面对着我们,且尽量将身体倾斜,从下往上写。我之佩服祖老师,于此之际,可谓达于至极。因为念了多年的书,耳中常听到的字,还每不知怎么写;我那时并不知晓,要写出方言里的字,不是简单的事,就算在学者里,也只有号为“小学家”的那班人,才能够胜任。不过,我后来多次翻检《康熙字典》,都没找到这个字。直到不久前,我说起这件事,妻子也觉好玩,便取出《康熙字典》,随手一翻,真巧,在言部七画,居然找到了。
祖老师喜好买书,其博雅多知,自与此有关。据祖老师说,他十一二岁时,就知买魏巍的《谁是最可爱的人》;这在我们今天,已没人要去读它了,但在老师的时代,它是一本名著。又有一次,老师对我们说,他近期又去了县城,原本为买皮鞋的,可是见到一部《辞通》,马上放弃买鞋,而买了书。祖老师说此事时,不无得意之色,颇有老舍节衣而购《神曲》之余风焉;而我之知《辞通》,亦始于此。祖老师还告诉我们,他的藏书盖有几千本,俱秘藏于阁楼之上。我所记得的他提过的一本怪书,唤做《想打急》,说是为了做诗,一时想不起韵脚,便可查它,“一查即得,打个救急”。——我后来遍检“七略四库”,也没见过这本书。
祖老师别有二事,可见其性之耽奇,也值得一说。其一是“拥鼻念书”。也就是说,祖老师在读书时,是用手摸着鼻子的,如此一来,他的声音,便极似播音员夏青那样了。不过,他大概并不是学夏,而是刻意效晋人谢安的。《晋书·谢安传》云:“(谢)安本能为洛下书生咏,有鼻疾,故其音浊,名流爱其咏而弗能及,或手掩鼻以效之。”其二则是“战笔书”。祖老师写字,在认真写时笔画是抖的,随便写的则不然。我那时不识其来历,只觉这也太怪了。祖老师那时订了不少刊物,其中有《书法》,今据此推之,老师的写字,必是受了清道人的“毒害”。
直至今天,我手里还藏有祖老师的一通书札,那是1986年他复我姐姐的,那年五六月间,我姐姐写信给他,求他寄些模拟试卷;姐姐出嫁的时候,丢弃无用之物,遂给了我。我没有给祖老师写过信,也没去看过他,因为我自觉不称意,少时的理想抱负,大多成了泡影,羞于去见老师。
文/王培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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