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了篇文章,考证杜甫原是诗界无名小辈,一辈子给大腕抬轿当吹鼓手,死后半个世纪被元稹发现竟成诗圣。这事我当年的老师们没讲过,读过的杜诗研究著作也没讲过,理科生女儿猜多半是“戏说”。可文章以杜诗立论,步步为营,对唐朝诗界排行榜分析挺透,杜甫死后50年始有诗名传世的结论似非空穴来风。
“戏说”范儿源于故作不正经的语言风格:封李白王维为大V,将杜甫与他们的交游形容为“喝酒撸串”……不看正文,单标题《猛人杜甫:一个小号的逆袭》已会让一些专业期刊老编辑大摇其头,以为做论不宜如此嬉皮笑脸。按他们的意思,从广东话里赁来的“猛人”和“小号”、“逆袭”等潮词儿都难登大雅之堂,须得《诗圣成名年代新考》这样的题目才合学术规范。但以今天普通人眼光看,这个标题就成功了一半--打眼,有悬念,见解呼之欲出。文章首发新华网而非核心期刊,还署了“六神磊磊”这么个“神”气十足的笔名,说不定正为绕开摇头派,至于算不算核心,算论文还是算杂文,算几个科研工分,人家不混贵圈,你辖制不着他。磊磊者,坦荡洒脱之谓也,新式编辑和新式读者就欢喜这个调调。《光明日报》的《文摘报》评其为“轻松幽默却又靠谱”,用3/4个版面摘下“以飨读者”。一种写作风格,最初被视为“市井”,属于“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而后上位为正宗,实乃文学史正途。君不见诗经、宋词、明清小说,都怎么说话?学究们的皇皇巨著,传世的反倒不多。
曾听女儿的校友、一美籍华人社会学博士开导她:读博是干什么?就是接受关于如何滴水不漏地说话的训练。想发表点个人见解?得先把别人说过的捯饬一遍,标明出处以示不敢贪功;想说服别人你的研究扎实证据来源可靠?那就得把方法论这套条分缕析地掰扯清楚,……其实就是告诉导师,他教给你的那套,你hold得住了,然后,毕业。可是(!),今后写文章要都按博士论文的套路来,你肯定成不了材。等自立门户了,就要由着自己的风格和思路走,扔掉博士腔,说你自己想说的话,做回你自己,只要看法新,经得起质疑。我的博士论文,做完了我都没再看过!
她这套对导师有点“两面派”的行径,我很赞赏。这和唱戏先要学师傅的腔调,画画要先学师傅的笔法,但终归要离开师傅,闯出自己的名号是一理。我相信那些永远只能用博士腔说长话写大文章的博士学者,若非为炫,便是技穷,可惜他们做了编辑或导师,卖力打击的,正是那种向往回归自己风格的学生--不过人家要真成了气候他会心有不甘地回头补个赞。我总喜欢跟学生和女儿说,看看鲁迅,一个批判继承,多少人写了多少书来分析论证,论清晰透彻观点过目不忘谁能写过《拿来主义》?可见《拿来主义》不算核心,在今人眼中不算学术著作,不公!再看钱锺书的好些论文,怎么幽默怎么说,人家不摆“学术”脸,奉承他是“博士”,他立刻更正--他去世后是杨绛继续帮他更正。
我总疑心有些学术评价的规矩就是那种技穷博士祭起护身的法宝,如果不是观念陈旧,就是抢占了一个制高点狙击后来学子,皮袍子下藏的不过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肮脏心理。曾有某高校教师把历年发表的论文集成一书出版,年终登记成果,本院惯常在学生论著上署第一作者的院长说,这本书是“编著”不是“专著”,只有分章节按步骤论述一个问题的学术出版物才算专著。作者不服,抗辩道:编著是指把别人的作品集成册,大部分或部分是别人的东西;与之相对,全是自己独著的学术文章就该算专著。不然,古今大家的文集岂不全成了编著?这个问题被提交院学术委员会定夺,一位大家都尊重的学者率先表态:“我个人的意见,这本书是专著。”“编著说”终被推翻,书终定性为专著。作者胜了还不知足,私下对挺身而出的朋友开玩笑:“非常感谢你仗义执言,也理解你用'个人意见'做表述。不过,要是一个人被人说成猴子,为他辩白的人只说:个人意见这是一个人。那个被冤为猴子的人听了也会难受的!”
扯得有点远,但这两个现象确有关联--都是挑战某种与真理无关的学术套路。我欣赏《文摘报》对《逆袭》一文的评价:轻松、幽默、靠谱。在学界关于学术文风改革的呼唤中,它们至少提供了一组好用实用的新文章衡量标准--“靠谱”是科学标准;而轻松与幽默是受众需求。
世事变化快。不止人文学科如此,连最最一板一眼的自然科学,近年也有放下严肃面孔的趋势:权威杂志《自然》2010年发表了世界上作者最多的研究成果--《以多人联机游戏预测蛋白结构》,作者群由来自全世界的近六万名游戏玩家组成!这是蛋白结构领域领军人物DavidBaker的创意。他设计了一款名为Foldit的众包游戏,让全世界玩家们用氨基酸拼出各种给定蛋白结构。游戏一经推出就十分火爆,全民狂欢的同时,棘手的蛋白质建模难题也被逐一踏平。这也可算得上“轻松、幽默又靠谱”了吧?
有这两方面标准在,像《拿来主义》那样又短又有力、好看又好用的文章理直气壮地登上学术殿堂,是“必须的”,而对那些恐惧“卧榻之侧有鼾声”的龌龊心理,轻轻劝一句“何弃疗”就好。
文/唐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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