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我写《沉香记》写了庄大哥,写三十多年前我在伦敦陪他买旧书买古玩的情景。上个月罗门来电话聊天,说庄大哥八十多了,衰弱颓疲,写字养气,几个高材门生陪他消磨晚景,英文旧书卖掉不少,也捐掉不少,古玩杂项一个家境富裕的学生买走一大半,一批清宫精品运去纽约伦敦拍卖转手了。罗门说庄大哥在南洋是秀才不出门,知交满天下,英文那么好,英美笔友尤其多,门路通达,清理藏品方便极了,光是如意听说都卖了大价钱,玉的金的瓷的犀角的水晶的沉香的珐琅的齐齐全全,连大内造办处做的都有,说是太爷爷当官年代圣上御赐。我在伦敦认识大哥那年他五十上下,又高又瘦,满脸嶙峋,眉毛上扬,嘴角下垂,又孤僻又拘谨又自负,买旧书买古玩从来不议价,中学西学都渊博,祖荫托庇,一辈子过着单身贵族岁月。故交大林说他这个表哥生活写意不输毛姆,早年写信给毛姆评论他的南太平洋故事毛姆亲笔回信恭维大哥英文上乘。庄大哥的古怪性情我晓得,伦敦别后他不来信我不敢冒昧打扰。过年过节他寄漂亮的贺年片我也回他漂亮的贺年片。他嘱咐我出新书寄给他我每一本都寄。老先生读完总爱写些感想寄给我,我看了总也回他一封感激信。他对中文对英文的体悟我非常钦佩,几句闲话说尽了几十年修行正果。这样的高人这样的功力一生这样澹泊,我连崇敬的心意都不敢告诉他怕他笑我浅薄。这么多年了我好几次去南洋度假都没有拜访庄大哥,怕他嫌人来人往应酬烦,后来他辗转知道了大不高兴,来电话训了我一顿。该是九十年代尾了,南洋之行我事先告诉大哥,抵埠翌日赶去看他。大哥心情大好,家宴款待,谈兴甚浓,两个学生几乎是管家,从头到尾悉心打点。那天我观赏了大哥的古玩也浏览了大哥的藏书。古玩也许只看了一小半,博物馆级的藏品太多了。旧书检阅齐全,都在那间大书房里,长年空调保护,最精致的装帧最稀世的古籍都在。书房里张宗祥条幅我看了好几遍,大哥好奇问我是不是格外喜欢这幅字,我说我跟张宗祥的公子张同做过同事,家里也珍藏张宗祥墨宝。大哥说他不认识张宗祥,江浙一位远亲是张宗祥门生,寄了张老先生《铁如意馆碎录》给他看,他读了喜欢,远亲不久送了这幅遗墨给他,说张老先生一九六五年下世了,老师的字他手头集存好几幅。那幅字我只记得开头两句,那天翻检新书《张宗祥文集》第二册《铁如意馆题画诗》果然找出来了,诗的题目是“沈尹默兄为予画竹”,副题注明“用尹默读晦闻诗韵”:
酸盐世味苦相参,
止水无波月一潭。
弄墨暗消寒九九,
种篁新辟径三三。
怀人好句花初绽,
惊座狂言酒半酣。
不画野梅画修竹,
料应嫌有几枝南。
饭后说起张宗祥斋名铁如意馆,庄大哥打开柜子说他也珍藏一枝铁如意,真是又大又重,错金错银,面嵌云海,背嵌铭文,灵芝头上龙凤呈祥,说是他父亲宣统年间在上海买的。张老先生《文集》里《记铁如意》说他家那枝如意面嵌杂花,背嵌回文“卍”字,都是银丝,如意头上花纹剥蚀了,没有款识,说是宋器,相传是宋代赵清献物,明代归了周忠介,后来归了青萝先生:
先生姓周,名宗彝,字重五,号青萝,崇祯己卯科举人,甲申变后,乙酉,兵科给事中熊汝霖率义兵入海宁,青萝先生亦率乡人起义保硖石,筑垒东山距守。八月望,清兵自嘉兴南犯,破硖。妻卜氏,束其子明俅于身,及妾张氏、王氏,婢某,弟妻冯氏,随先生投园中池水死,即今所谓“青萝池”者是也。其弟庠生启琦,字玮光,偕妹行九者,皆素习武,与清兵巷战,肠出血尽,妹亦力竭,同死上东街。血所染石,后人筑小庵祀之。
张老先生说周青萝一门殉国,房地用物都归蒋氏,蒋氏在青萝池上筑楼三楹,一供祖先木主,左供如意,右供东坡墨迹,如是者二百多年。一九○四甲辰年张老先生二十三岁暑假回里,跟收售废铜烂铁的邻居查爕卿买下周青萝那枝铁如意,售三十金,说蒋氏子孙抽鸦片烟,以此物抵烟资。老先生四十岁刻一印曰“铁如意馆”,说“馆实无有也”:“予今八十有一,即百岁亦无几何,如意终当长留世间,是予伴如意之日少,而如意之归宿,予亦不能为之虑矣。记之以告来者。”如意是爪杖演变出来的吉祥器物,《稗史类编》说:“如意者,古之爪杖也。或用竹木削作人指爪,柄长可三尺许,或背脊有痒,手不到,用以搔爬,如人之意”,因称如意。如意也是天竺佛教法器,梵文译为阿那律陀,形式与中国如意相似。我玩的最多的是白玉灵芝如意带钩,小小一枝,雕琢精致,早年不贵,选玉质,选雕工,选花纹,同好随便交换,互通有无,很有趣。大枝的如意金玉珐琅宝石其实很俗气,从来不想要。铁如意铜如意反而古意盎然,带书卷味道。上佳古木雕的如意也不错,早年有一枝紫檀做的,卖了。沉香如意当然可贵,从前价低,不急着买,如今炒贵了,不敢碰。寒斋一枝紫铜如意倒是新宠,长才二十九厘米,错银,如意头错龙,柄的正面错琴棋书画,背面错“芸窗挥洒”四字楷书,印三枚,字待考。金属如意我首选是铜制,本色苍古,气韵跟铜炉铜佛相近,是文房雅玩。这一层罗门领会比我深,他几十年前在伦敦陆续收进好几枝铜如意,还有一对小可盈掌的袖珍紫铜如意,错金错银错花卉,该是镇纸了,极稀罕。记得那天伦敦大雪,他怀里揣着那对小如意赶火车赶到我家给我观赏。“雪再大我也要来显摆,”他气吁吁说,“谁见过那么好玩的文玩,还成对!”天早黑了,我留他吃饭他高兴,喝掉我半瓶威士忌。罗门喝威士忌爱加苏打水,加冰,说这样好喝,省酒。张宗祥文集《骑狗录》有一则说:
甲、乙均嗜酒,甲欲戏乙,邀之饮。酒中搀水,问乙曰:“酒味如何?”答曰:“有一点水。”他日,乙报甲,酒中搀水更多,乙问酒味,甲曰:“有一点酒在里面。”
罗门年轻时代英文深厚,中文粗浅,这几十年名师指点,埋头用功,中文进步得厉害,明清笔记一本一本读得最多最熟,电话里听我讲《张宗祥文集》,很想读,嘱我寄一套给他。我最怕包书寄书,嫌麻烦,老朋友开了口不寄不行,他收到了天天追读。罗家祖传梁启超楹联好几副,都集宋词,都珍贵。《文集》中张宗祥记慈禧七十梁任公写的长联最高妙,也沉痛:“今日幸颐园,明日幸海子,何日复幸古长安,亿万人膏血尽枯,只为一人有庆;五十割交趾,六十割台湾,七十又割东三省,千百里舆图渐促,请看万寿无疆。”罗门爱胡适的字,这两三年找来找去碰不到,不是太贵就是赝品。《文集》里张宗祥说一九二三年徐志摩胡适之到杭州看张宗祥,一见,张宗祥问胡适:“你乱七八糟要到那里?”胡适说:“专来看你,不到那里。”张宗祥笑说:“我是拿你姓名翻译成白话而已,不是问你到那里。”老岁月老轶事老先生写得好,幸亏印出来了。罗门说他读完了会借给庄大哥翻一翻,《文集》用了大字号,大哥读来不伤神。我猜大哥会喜欢书中《论书绝句》,写书法家好看,一人一首一注释,注释更好看。大哥也会喜欢《巴山夜雨录》那些短论,他在伦敦跟我谈中国书籍装订流变,张宗祥写的《书之装订》说的大致一样。大哥熟读王湘绮,说湘绮晚年亲昵周妈是故弄玄虚,假戏一场。张老先生也说周妈是村妪耳,湘绮故张之:“湘绮暮年,姬侍尽亡,衣服饮食,恃周左右之。又偃蹇不得意,则谒宾见客,故偕之宠之,玩世也,其实逃世。智哉湘绮,虽袁氏亦无从牢笼之矣。”岁月匆匆,庄大哥转眼八十三,是王湘绮一九一六那年的岁数了,大哥说湘绮老人可惜过不了那一年。他说从前南洋活神仙替他批命批得准,说他守住伽南小筑老宅平安活到九十多。记得小筑正厅挂了赵瓯北诗句“伽南夜有光,陀利晓逾馥”,窗外榕树绿荫很浓,黄昏倦鸟归巢,一片喧嚣,大哥爱听,听了高兴,说回家真好.
文/董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