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令华
读到7月16日《文汇报·笔会》吴海发先生《“不解知难退”——我心中的吴世昌教授》一文,第一感觉是两个字:“惊喜”!两位吴先生素不相识,在学术饱受摧残的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认真地进行古籍的切磋、传承、交流,真是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而我,作为世昌先生文集整理者,除了曾见过1976年1月一信外,对这段佳话几乎一无所知,深感惭愧,故十分感谢海发先生。
海发先生文中提到世昌先生去牛津讲学事,我还可补充一点细节:先生是于1947年11月17日接到当时国民政府教育部次长杭立武转来的牛津大学的聘请电报,随即找教育部管国际联络的韩处长,韩原是燕京大学的注册科长,马上同意上报,部长朱家骅签了字,然后办护照、签证,一切顺利。谁知到英国后,报上登了消息,教育部另一个姓田的次长知道后大怒,把韩处长撤了。这是韩亲口告诉吴夫人的。在牛津,世昌先生在授课、做公开讲演、参加国际学术会议中,纠正了许多西方人对中国文化的误解(例如将“八股”译为“八条腿eightlegs”之类的笑话)。为了指导学生读《红楼梦》,他开创性地、系统地研究了《红楼梦》的版本、评语等问题,一不留神成了红学家。
文中还引了先生的自寿词第二首起句:“半生劳碌,不解知难退”。据1984年出版的《罗音室诗词存稿》(增订本),这两首词的题目是《千秋岁·七十自述次淮海韵二首》,内容为:
“雁来天外,暑气今全退。深院静,街声碎。百年飞似羽,银汉飘如带。春去也,何当再与芳菲对? 月旦谁都会,论定须棺盖。身渐老,情犹在。读书常不寐,嫉恶终难改。今古事,茫茫世界人如海。”
“道存言外,不解知难退。曾见惯,山河碎。只今方一统,山砺河如带。谁可语?深宵我共青灯对。 见说群英会,阡陌腾冠盖。天下事,人民在。已看除四害,更喜沧桑改。君不见,京华冉冉春如海?”
此调按律首句押韵,淮海词这句是“水边沙外”,故必须改,海发先生看到的是初稿,以后做了修改。
在此,我还要披露一点世昌先生作此词的过程:先生的七十寿诞是1978年10月5日。当时只做了第一首。7日,抄寄第一首给俞平伯及同乡好友美术史家吴甲丰二先生。给俞先生那首末句是:“茫茫世界愁如海”。13日,又抄第二首寄甲丰,信中说:末句“原为‘尘如海’,似乎大不敬,改作‘春’,违心之论也。姑听之,将来列集时或须一改。”又云:“这首词险韵多,偏要再做一首,越险越不服气,亦即词中所谓‘不解知难退’也。”
1978年10月,粉碎“四人帮”、停止“文化大革命”已两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尚未召开,思想禁锢未破,文学研究领域还是一潭死水。词是“夫子自况”,将一个正直学人的风骨情操,以及当时的复杂心境——渴望、忧虑、寂寞、倔强、无奈、热切……披露得恰如其分,值得反复玩味。
上文草就,未及发出,又见8月1日陈四益先生文《曹雪芹佚诗非疑案》。说句极端的话,这桩公案,可称是发生在政治高压、学术凋敝的特殊年代的一场闹剧,在正常的环境里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过去三十多年,当事人均已故去。陈先生据朋友所述,认为此事已经定谳,其实未必。海发先生的文章说得很客观:“不久周汝昌先生撰文说,诗是他凑合而成的,引起一片哗然……成为红学界的一桩悬案。”所以成为悬案,乃是因为从1971年冬周汝昌先生将一首“来历欠明”“可靠与否,俱不可知”的“全”诗传给好友吴恩裕先生,到1979年镇江师专《教学与进修》发表周《曹雪芹的手笔“能”假托吗》,自认前六句乃他自己所补,八年间发生诸多怪事,疑点始终未得合理解释。仅举三例:一、1973年初恩裕先生代《文物》杂志向周先生约稿,周在《红楼梦及曹雪芹有关文物叙录一束》的“提纲初稿”中,竟赫然有“释该‘全’诗一节”。此前,周至少两次写信或当面答复吴坚称不知来路。事后,恩裕先生得知周自认遂发慨叹:“倘非出自曹氏而系彼自己所补,即提纲初稿亦不应写入也。”此评堪称一针见血。所补六句若非出自周手,则以后的“自认”难逃剽窃之嫌;若确系周作,却写入“提纲初稿”,迹同造假。无论何者,都涉及学者起码的人格操守,道德底线。二、后来,周先生改变了口气,不再是“来历不明”,而是“知为时人所补”了。并于1976年将该诗收在自己的重磅著作《红楼梦新证》新版中,有记云:“有拟补之者,去真远矣……”但也仍未敢声称为自己所补,直到三年后才自曝出于己手。一个《红楼梦》考证者,不去辨伪析疑,反而制造疑案,迷惑世人,戏弄同行,达八年之久,意欲何为?以学术为儿戏?玩同业于股掌?也许有人以为不过是开个玩笑,无伤大雅,那么,当玩笑转为学术争论时,就应及时收手并做出合理的解释。否则,有亏于道德,非正派学者所应为。三、事情闹大后,人们要求始作俑者说明原委,他却满腹委屈地诉说有不便告人的苦衷,这就益发令人费解了。既然是自己所制,非偷非抢,坦荡君子,究竟有什么内容或过程居然是不便告人的?有人曾善意地推测:也许是一位纯粹的学者在那特殊的年代做出了一些跌破底线的事,但周先生坚决否认。苦衷既不便告人,背后是否还有更多隐情?舆论岂能不哗然?疑点不除,单凭前后矛盾的“口供”,又怎能“定谳”呢?就在此案30年以后的2009年,八十六岁高龄的张良皋先生还出版了一本36万多字的《曹雪芹佚诗辨》(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出版),叙其中故实及疑点甚详。至于世昌先生卷入此事,则正是为学人探求真理的天职所驱动,以及后来对恩裕先生的恼怨感同身受,也是“不解知难退”吧。
我写此文,无意重提旧事,挑起论争,考虑到陈先生及许多读者不明事件的全过程,略作说明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