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禄
去杭州采访中国美院院长许江,时间飞快,相谈甚欢。得知第二天正好有2014年新生开学典礼,我提出去象山校区看看——今天中国美院的象山校区在全世界都有很高知名度了,因为王澍主持了这个校区的建筑设计,并且得了一个普利兹克建筑奖,成为获得这个奖项的中国第一人。但是许多人并不知道,当年王澍作博士论文答辩时,有些评委对他激愤的观点持有疑义,评委席上的许江坐不住了,马上写了一篇三千字的文章力推,使他成功闯关,后来还招他来美院,并力排众议,把象山校区的规划设计权交到他手上。
这个决断究竟如何?如今校区山水已经渐次分明。比起五年前的初见,更加耐人品味了。新落成的综合楼“水岸山居”建在水边,爬坡而上,青瓦铺顶,原木作梁,而且是那种又像曲尺又像斗拱的结构,在天顶上铺张成错综复杂而又有一定规律的景观。墙有两种,一种用青灰旧砖砌成,中间嵌了许多缸瓦片;另一种是黄土墙,套模夯成,夯土层中间又有不同泥土间隔,横断面似一幅幅山水画。联合国科教文卫组织有一个夯土研究小组就设在象山校区,水岸山居的这个建筑可以看出夯土技术在发展中国家大面积推广的未来价值与审美可能。王澍的奇思妙想证明了许江当初的眼光。
象山校区的另一种景观大约是野趣了。800亩校区里保留了农田,一年四季呈现不同颜色,油菜、玉米、高粱、小麦、萝卜……还有葵园,漫漫一片。身穿缁衣的许江走进葵花深处,托起一个巨大的葵盘对我说:我们这里被誉中国最美的校园,我们这里可以感受时序的变化。
九月二十八日,许江的个人艺术展在北京国家博物馆开幕。他栽种在油画布上、浇铸成金属雕塑的葵,以不同的视觉景观展现于世人。80%的作品都是许江这几年文化思考的结晶。那是步入晚年的葵,等待收割的葵,葵盘硕大,枯枝败叶,积蓄了一年的阳光,努力将能量转化为颗粒饱满的葵籽,它们交叠、纠集、堆积、依靠在一起,唱着相互道别的歌谣。我心里涌起一阵伤感:铁锈色的老葵,是许江他们这一代的艺术家的化身,曾经有过欣欣向荣的形象,饱经风雨的生长,终于到了谢幕的时候,最具有整体性与趋光性的他们,准备鞠躬致谢了。
一路走来的许江被人猜测过,怀疑过,但其实,他的经历绝非步步莲花,与同龄人一样,他也有过酸痛彻骨的磨砺。他随家下放到福建沙县,当过代课老师,每天在三所小学教英语、体育和美术,还在骨胶厂当过工人,将动物的骨头熬炼成胶,在很臭的气味中躺在骨头堆上读着世界名著,跟颓伤的同事讲故事,后来又在美术公司当画工。高考恢复后,他考上了浙江美院,毕业后又在福州一本文学杂志社当过美编,数年后回到美院,才算真正归了队。
后来许江又去了德国,在汉堡美术学院自由艺术系研修,奖学金少得可怜,只得钻进学校的一间杂物间里栖身,每天自己开伙仓,因为煎蛋的油烟从门缝蹿出而遭到德国教授的羞辱。但这两年的浪迹也让他深刻领悟了表现主义的真谛,接连办了两个画展。
从欧洲回来,许江又执意要实现两个回归——在思想上是从西方艺术学问向中国传统学养的回归,在创作上是从跨媒体的形态试验向绘画直观表达的回归。他说,这是一个“精神远游者的返乡”。
新世纪伊始,许江成为中国美院的院长。你是如何继承美院历任院长留下的文化遗产?我问他。我知道,这所大学的前身是蔡元培先生创办的国立艺术院,历任院长中有林风眠、滕固、吕凤子、陈之佛、潘天寿、汪日章、刘开渠、莫朴、肖峰等,还聚集了吴大羽、颜文樑、倪贻德、李苦禅、李可染、艾青、庞薰琹、关良、常书鸿、董希文、王式廓、王朝闻、吴冠中、赵无极、朱德群等赫然于艺术史的大师。许江沉吟许久,从多个方面作答,他在强调大学精神时特别提到一点,那就是“劳作上手,读书养心”,希望学生通过劳动来达到心手合一,进而对中国文化传统有深刻的理解。
开学典礼上,许江作了一个没有套话、废话、空话的讲话,然后向每位新生赠送了一份用黄丝带扎成的礼物:一支狼毫毛笔,一支兼毫毛笔,100张元书纸,一瓶墨汁,一册《智永真草千字文》字帖。他希望学生用毛笔临帖,从笨拙的书写中点滴感受中国文化的原真。六位学生代表上台了,齐声朗读: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许江在微笑。他一定想起自己小时候随父母下放时,老师送他的礼物:一包铅笔。此时此刻,笔墨的传递也是一个文化传承的庄严仪式。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许江在默想。他也记得那年离开农村时向学生执手相告:你们要好好学习,将来不至于因为没有文化而吃更大的苦。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许江在远望。西湖,南山路,涌金门,许江在水面上安置了128盏琉璃制作的葵灯。夜幕四合,波光粼粼,葵灯点亮,一片璀璨,向着对岸的孤山默默致敬——1928年3月26日,国立艺术院创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