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家族》剧照。资料图片
山田洋次拍过许多爆笑的正宗喜剧,而他的作品中真正意味深长的,是《儿子》《弟弟》和《家族之苦》这些笑中带泪的悲喜剧。一部好的喜剧,总是在嬉闹时仍让人感受到人间的忧伤或悲哀,只有这样,我们感受到的喜悦会更为结实。
没有什么大的词语可以形容山田洋次。但是如果有什么电影能让我毫无保留地笑,也让我毫无保留地落泪,想来只有山田洋次的作品。
借着北京电影节的机会,看到山田老人家的新作《家族之苦2》,还是忍不住地笑,忍不住地落泪———因为他对人的尊重、对人生的豁然。这部电影是去年《家族之苦》的续集,看这架势,导演又要开启新的系列剧。众所周知,他酷爱拍系列剧,《寅次郎的故事》 拍了48集,《钓鱼迷日记》 拍20集。我私心以为,他若能把《家族之苦》拍上十集八集,未尝不是美事。
《家族之苦》的演出阵容和《东京家族》是完全一致的。大概拍完那部致敬小津之作,导演意犹未尽,就好像一个房子搭建起来,里面还有好多家什可以填充。接连看完 《东京家族》 和两部 《家族之苦》,觉得很有必要重温导演的一部旧作,1991年的《儿子》。拍《儿子》时的山田,已然有巨匠之风。庶民喜剧就怕过多设计,啰嗦和煽情,而山田洋次当年的电影语言已经非常凝练。影片分三段,第一段是讲儿子回乡参加母亲的忌日,第二段讲儿子爱上了一个哑女,第三段讲父亲上东京看望孩子们。《东京家族》的故事确切地讲是挪用了《儿子》的第三段。
同样是最受父亲疼爱的幼子,《儿子》里的永濑正敏要比《东京家族》和《家族之苦》里妻夫木聪扮演的儿子,更多一份青春的莽撞和吊儿郎当,有一种混不吝的可爱。他跑去金属运送公司去打工,每天跟着卡车送货,扛不同直径的钢筋钢管。公司的老员工说“这活儿可是累人啊”,他回答说“我正是要做大汗淋漓的工作。”就是一个精力旺盛的年轻人的样子,生动得很。
可是到底还是太辛苦,如果不是第一次送货时在仓库里遇见心爱的姑娘,他大概第一天就坚持不下来。为了见到对方,他不辞辛劳地工作,踏实起来。可是不甘心只是见面,一次两次地想要搭讪,姑娘总是笑笑不搭理。最后别人才说,她是个聋哑人。
就像扮演父亲的三国连太郎在电影里说的,“这世界岂能尽如人意”,这姑娘好看、娴静、善良,好像聋哑就是美中不足,相比之下,在 《家族之苦》中替代她的苍井优似乎太过完美了。可是因为善良,因为有爱,这点不足不仅不是遗憾,甚至构成美的一部分。当父亲造访儿子的出租屋,哑女姑娘前来拜见,这个场景安静、克制,却有一种让人落泪的强大情感能量———儿子心里生怕父亲嫌弃姑娘聋哑,没想到父亲正襟危坐,对姑娘深深躬身,感谢她替自己照顾不成器的幼子。这个时候,导演将镜头静静摇向灶上正煮着的食物,摄影机脉脉无语,真情流露。
《儿子》拍的是儿子,实际是从父亲的角度去拍。这个父亲正在迈向死亡的途中,妻子去世后,老人在世间唯一的牵挂就是不在身边的幼子。这是“死亡”的主题第一次正面出现在山田的庶民喜剧里,若干年后,这个主题就伴随着晚年的山田洋次。甚至可以说,从《弟弟》开始,导演一直在讨论我们应该以何种姿态去面对死亡。《家族之苦》里也有一场“死亡”,那还只是一场假的死亡。到了《家族之苦2》,真的死亡来了,但是他把一场意外的死亡,变成一次欢快的饯行。
而18年前的山田洋次,给片中的老父亲留了一个无语凝咽的结尾。当再无牵挂的父亲在大雪纷飞中返乡,推开老屋的门,一瞬间恍惚再现他壮年时从东京打工回来时的场景:双亲仍在,妻子和三个子女围坐火炉旁。可是,想象的炉火很快黯淡,屋中一片现实的清冷,人生终归于无限寂寥。比起 《东京家族》,《儿子》 的结尾更像是为小津的《东京物语》 翻拍了一个通俗版的终局。
山田洋次拍过许多爆笑的正宗喜剧,而我个人迷恋的,始终是 《儿子》 《弟弟》 和 《家族之苦》 这些笑中带泪的悲喜剧。一部好的喜剧,总是在嬉闹时仍让人感受到人间的忧伤或悲哀,只有这样,我们感受到的喜悦会更为结实。
无论山田老先生的“下一部”是什么样,《儿子》 《东京家族》 和两部《家族之苦》,已经构成了一个自然自洽的系列,在这几部电影里,我们看到他对普通人和普通家庭投入的赤忱之爱。在《儿子》 里,那些做苦力的工人,总是会在下班后灌一口啤酒,粗枝大叶地感叹:“最好喝的,就是这第一口啤酒啊。”看到这样的瞬间,我们能感受到这位导演对平凡人生的赞美。
这位“平民的大师”,入行时有过很大的烦恼,那时正逢松竹公司的“新浪潮”,大岛渚、今村昌平、铃木清顺等山田的同辈人都当上了导演,他们的电影里有大主题和大气魄,而山田还在埋头写面条店姑娘和蔬菜店小伙的爱情故事,他深感挫败,几乎绝望了,幸而他认识了作家早乙女胜,对方也是写市井故事的,反问他:“写平凡的故事有什么不好呢?”。
是啊,写平凡的故事没什么不好的,山田洋次写了一辈子,拍了一辈子,“这不能尽如人意的世界”何尝不是大气魄的大主题。
文/卫西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