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雒城
杂货商井之头五郎在拜访客户之余,最大休闲乐趣就是走街串巷,找馆子,然后一个人吃得美滋滋,谁也不带,吃20分钟。
听上去很乏味吧? 可就这样一出全无激烈戏剧冲突的日本深夜剧 《孤独的美食家》,制作成本一集仅约合人民币30万元,在日本自开播起就收视极好,本来到第三季就要结束,因为观众强烈要求拿来“下饭”,今年即将制作第六季。剧中出现的都是真实存在的餐馆,按理说,餐厅之外地区的人来观看,代入感会差一些。可我国视频网站上的弹幕表示:大家最爱的,不是那些饭,而是“看叔吃饭”。因为,“这位大叔,你一个人吃饭的样子很迷人。”
“一人食”的真谛,是旁若无人却内心澎湃的浸入式体验
一个人吃饭这件事,发展到自找孤独并且享受孤独,也是有一个漫长过程的。比起一问世就爆红的电视剧版,《孤独的美食家》 的原作十分慢热。这部由久住昌之原作、谷口治郎作画构成的漫画,于1994年到1996年连载结束,只出了一本单行本,一直要到2008年才开始恢复定期连载。又过了多年之后,松重丰的表演,让五郎彻底成为了头号“看他天天吃饭都不腻”的大叔。
说实话,大叔做饭时要看起来动人,不难,有行头有姿势就可打五六分了。但要想在大吃特吃时依然迷人甚至更加迷人,特别考验人。松重丰赢就赢在,真正把“一人食”演绎成了一套觅食仪式:对着一家家饭馆的招牌做一番畅想,挑一家进门,反刍菜单三两遍终于慎重点单;点对了,内心给自己竖大拇指,万一不小心点多或者搭配错,无比捶胸顿足;过程中还要分神偷瞄隔壁桌点了什么,“糟了! 那个也不错! 好想吃!”别看大叔总是一个人用餐,可内心戏丰富到够24个人格演一遍。
《孤独的美食家》 也有中文翻拍版。背景是颇多夜市美食小吃的宝岛台湾,主演赵文瑄也是大叔代表队的领队,口碑却败得一塌糊涂。主要是赵文瑄完全把“五郎”演成了一个台湾美食节目主持人,每顿饭的流程都是:啊这家店好有名———点菜———啊果然不错———买单走人。多好的菜,都是飞速吃完赶下一场,这难道是宝岛名小吃旅游秀吗? 没有一种旁若无人却内心澎湃的浸入式用食体验,就完全丧失了“一个人吃饭”的真谛啊。
所以,五郎的独自觅食,自有一套指导思想:“不被时间和社会所束缚,幸福地填饱肚子的时候,短时间内变得随心所欲,变得‘自由’,谁也不打扰,毫不费神地吃东西的这种孤高行为,才是平等地赋予现代人的最高治愈。”
孤独在此处,做“享受”解。一人食,成了自己给自己的治愈时间。
不同电视剧里的“一人食”,是不同视角对“孤独”的解读
如果把孤独分出等级来,一个人吃饭大概可以挑战10级。拒绝了饭桌上的应酬交际、互相迁就,再没有长袖善舞耳鬓厮磨来打扰你直视自己的本能欲望。一个人吃饭的时候,最自我的味觉解释我们是什么人、来自何方、走过哪些路,血液里浸透过哪些祖先的经验。看电视剧怎么拍一个人吃饭的场景,就是看一种文化如何看待“孤独”这件事。
记得以前采访徐峥时,他说他特别喜欢反复看 《纸牌屋》 里头副总统吃肋排的一段。小巷子里头一家老黑人开的苍蝇馆子,满面忧思的副总统匆匆走进去,点最厚的肋排,烤得滋滋作响端上来,他坐店外头靠墙一张小桌子上,拿起来一咬一嘴油,没有比这个更满足的了。下木不会带夫人来同享,因他独自吃肋排那一刻,骨子里还是那个德州乡下小子:“吃肋排可以让我回到过去”。这是美剧中的一个人饭局。醒掌天下权的男人,孤独是为了回溯。
要说中国文化怎么看待吃饭,最典型莫过于TVB剧中的台词。表达感情总是从吃出发:“肚子饿不饿? 我煮碗面给你吃?”“快来饮糖水~哇,有糖水饮,太幸福啦!” “最重要就是一家人开开心心坐下来吃顿饭”。开心就是全家饮糖水吃火锅,而一个人吃饭,一定是到了表现孤独寂寞冷的时刻,需要搭救。否则,海底捞不必准备一只熊,放在独自吃火锅的客人对面,伪装有人陪。
到了日剧 《孤独的美食家》,五郎的孤独则是一种乐趣,有人陪都不要。将一个人吃饭称为“一人食”,把孤独演化为一种审美、一种情趣、一种仪式,是日本特有的文化。日语中“さび"(闲寂) 一词,从第一义的“孤寂”又可延展为“清贫、淡泊”、不肯流俗。去除掉物质的华美丰盛,人终究是独自生存。《平家物语》 写“岩石青苔,寂之所生”。千利休毁尽朝颜只留一朵在茶室,等待主君。京都龙安寺的枯山水,以石为奇峰,以白沙为海岸,“无水处见水,无山处见山,无草木处见草木”,万物如一,物我一体。俳句属于江户町人文化,一度被目为“中人以下之玩物”。但松尾芭蕉写“独酌难眠,夜来风雪天”、“树下肉丝,菜汤上,飘落樱花瓣”,显然也不能是热闹的用餐环境中发生的事。以“寂味”为上等风骨,长期都是一种上体公卿风度而来的日本文化审美,是一种不为劳作所累的人才享用的精神奢侈品。平行线上的庶民文化则一直是热闹的。比如庶民文化真正成型的江户时期,落语和净琉璃的人气段子,都是喧嚣的,插科打诨,自带一股熙熙攘攘的热气儿。真要到了当今社会,现代工业文明发达到可怖的程度,孤独之美才算是一种庶民也可以拥有的日用品。孤独在此处,做“审美”解。
对于孤独的喜爱和享受,是一种工业文明的副产品
日本大概是全世界最适合一个人去旅行的地方。那里的一般旅馆都常备单人间,而一个人吃日餐,更有一种格外的理所当然。要高级就去米其林怀石料理,一个人的分量也可以吃全前菜、汤、主菜、主食,哦,当然不会漏了甜品。最不济最不赶趟的时候,还有万能的便利店。《孤独的美食家》 漫画里有一章,五郎加班时去便利店采买了一堆,排在桌上也是林林总总十几样,最大的疑问只会是“为什么我只有一个胃?”自得其乐完全不是问题。
工业文明完善到足以覆盖生存需求至每一个细胞,解决了一个人生活的后顾之忧,才可尽情享用孤独这一味。人类抱团而活,最初是出于在恶劣环境下的自保本能。进化心理学家特里弗斯提出了“互惠利他”理论,简单说就是互取所需,比如你帮我捉虱子,我帮你舔毛,合作捕食、协防,个体间互相帮助更容易存活,并传承基因。故而《沉思录》 的作者、罗马皇帝马可·奥勒留说“人是社会化的动物”。当人不再那么依赖于社会环境和社交关系,就自然而然散发出对于孤独的喜爱和享受———也算一种文明的副产品。
也唯有孤独这一刻,能最大程度放大和凸显自我的重要性,“我才是我”。孤独在此处,做“自由”解。
“我拥有属于自己的太阳、月亮与星辰,一个属于我一个人的小小世界。”而一个人吃饭,就是自由的最高级。
(作者为文化评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