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帕特森》剧照
卫西谛
贾木许是美国导演中的异类,多年来独立于好莱坞之外,他作品里有着美国电影中少见的诗意人文气质。他的新片《帕特森》 在北京电影节期间放映,把《帕特森》和导演20年前的《离魂异客》对照着看,别有意味。两部电影的核心都是“诗”,20年前的“诗”在影像里,是一种意象,20年后,它变得具体,变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在北京电影节期间看完贾木许导演的新片 《帕特森》,又重温了他的旧作 《离魂异客》。一部拍于2016年,一部拍于1995年。间隔20年,两部作品之间的关联,就是“诗”这样东西。20年前的“诗”在影像里,是一种意象,20年后,它变得具体,变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离魂异客》 和贾木许更早的作品《天堂陌影》,都是黑白片。一个年轻导演在1970年代还坚持拍黑白片,基本是和现实世界之间划了条界线——在彩色片已经通行的时代里,拍黑白片的真正用意不在于怀旧,而是为了营造梦境。在这些电影里,贾木许表达了某种难以用语言表述的哀婉,但哀而不伤,这样的调子很有醚味。
有评论把 《离魂异客》 视为“西部片”的异类,或者是一部“走路的公路片”(其实,电影里虽然没有汽车,但是有火车、骑马和行船)。它确实在一定程度上,是对西部片的解构和戏仿。贾木许描绘的西部,工业时代的白人成了野蛮人、食人族,而印第安人懂得诗歌、有精神信仰。西部褪去英雄和神话世界的光环,现出空寂苍白的地狱原貌。当强尼·德普扮演的男主角从克利夫兰乘坐火车来,西部在我们面前逐渐展开,像是一个“死后的世界”。
德普孱弱的形象,据贾木许自己说,是向默片时代的喜剧巨星巴斯特·基顿致敬:“在基顿塑造那些经典角色时,他确保他们的身体是渺小的,风景的体量大得可怖”。他从基顿那里得到的启发,是拍摄风景中人的“羸弱”。
德普的角色名为威廉·布莱克,这个名字来自英国十九世纪的浪漫主义诗人,电影里引用的一段诗句来自他的 《天真预言》:
“每个夜晚,每个清晨,
有些人注定痛苦。
每个夜晚,每个清晨,
有些人注定快乐。
有些人注定快乐,
有些人注定承受无尽黑夜。”
文弱瘦小的布莱克在印第安人“无名之人”的指引下,成为一个用枪写诗的逃亡者,他的方向是自己“精神回归之地”。哪里是“精神回归之地”?电影里只是说,另一个世界。在《离魂异客》里,人生的旅途,只是从一场死亡走向另一场死亡的旅途。
但是《帕特森》不一样了。不知道是不是年龄的缘故,贾木许开始耐心描绘一个爱好诗歌的巴士司机的生活。他说这是基于一种反抗:“对戏剧性的反抗、对受折磨的女人、对冲突、对行为、对暴力、对过分活跃的反抗——对所有过度刺激的电影的反抗”。于是他拍了一部特别平静的作品。
电影的前半程平静得有些过分。一个叫帕特森的业余诗人,生活在一个叫帕特森的小城,这里曾经生活过一位诗人也写过一首叫 《帕特森》 的诗。男青年帕特森每天早起,上班、下班,步行回家,和妻子吃晚饭,然后遛狗,在酒吧喝一杯,回家。总是这样一天又一天。他唯一的热情,是在他的笔记本上写下自己的诗。
但是没有什么简介可以概括这部电影,就像如果用两句话概括我们的人生,听上去肯定特别无趣无聊。贾木许的电影,试图告诉观众不要被无聊生活的表象迷惑。我们每天所看到的、所听见的、我们触摸到的爱人的温度、我们在路上遇到的陌生人、我们的心所感应到的讯息,都给日复一日的生活带来细微的充盈感。
这当然又让人想到那位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写过的著名诗句:
一花一世界,
一沙一天堂,
掌中握无限,
霎那成永恒。
《帕特森》放弃了玄虚和哲思,虽然电影的主题是写诗,但贾木许甚至放弃了影像本身的诗意,而是用点滴平实的小事来积累生活。电影拍了帕特森七天的生活,每天从早到晚。到了第三或第四天,帕特森路遇一个十岁女孩,女孩念了一首自己写的小诗,他一路琢磨着回到家。这个段落贾木许拍得太好了——电影什么都没说,但是我们能感受到帕特森心里有些东西在变化,也许是自己写诗的信心的崩塌,因为那个女孩写得好,甚至可能比他还好。
终于,在周六的晚上,帕特森和妻子出去看电影,回到家发现自己日夜积攒的诗稿,一本笔记本,被家里的斗牛犬咬得稀烂。帕特森生活中唯一的热情,好像要被摧毁了,这时候来了一个日本人,和他聊诗歌,临别送给他一本空白笔记本,“有时空白,意味着更多的可能”。然后,时间又从周一开始,帕特森又去上班,又开始写诗,日子又继续了。
这确实是个“小清新”的故事,甚至,如果换个导演来拍,很可能会是一个特别虚假的故事。但是我被贾木许说服了。因为他不神话文艺这件事,不神话诗和诗人。文艺,或者诗本身,改变不了我们的生活,我们每天早上还是得起床工作,该开巴士去开巴士、该挤地铁还是得去挤地铁。但是诗,或者说文艺这件事,让帕特森和他周围的人活得更有意思些,仅此而已。文艺面对生活,也就是“仅此而已”。
隔着20年的时光,《离魂异客》的那个贾木许,把诗丢给了死者,拍出《帕特森》 的贾木许,把诗还给生活。
(作者为影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