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预告片里的“激情戏”,张震俨然成了《道士下山》后半部的最大卖点。
■本报记者 柳青
自从道士下了山,我的朋友圈开始刷屏“忆凯歌峥嵘岁月稠”。
《黄土地》《大阅兵》和《孩子王》是标准配置回忆三部曲,然后《霸王别姬》一览众山小,连带《无极》和之后的《赵氏孤儿》《梅兰芳》也从尘埃里开出花,顺便给《搜索》平个反。事实上,最近的十年里,陈凯歌每一部新片的公映,伴随的评论音轨是对他上一部电影的“拨乱反正”。《无极》掀起“馒头血案”时,《荆轲刺秦王》获得了被正视的目光;因为《梅兰芳》,《无极》的“馒头案”昭雪了;《赵氏孤儿》出来,大家意识到对《梅兰芳》的“纸枷锁”口诛笔伐得过了;等到《搜索》出现,不再有人吐槽《赵氏孤儿》创造的段子,有了些年份的《无极》则步《荆轲刺秦王》的后尘,被追封成“被误解、被低估的艺术片”。这些评论音轨还分享了一个合唱声部,一句话概括:《霸王别姬》真是好,是真好,可惜陈凯歌再也回不去了。
《道士下山》上映,同样情形又上演,炮轰和吐槽都快固定成八股文,而结论是一定的,总是为霸王为虞姬招魂。每到这时,关于《霸王别姬》的小道八卦又会满天飞,其实俱往矣,不管当年的陈凯歌是确有神助,还是开了外挂,电影史上这一笔白纸黑字,旁人后人说什么都是闲话的热闹。问题也就在这里,《霸王别姬》会当凌绝顶,它在电影史里的位置不容撼动,可它终究是一部过去的电影。现在看起来,不能也不愿翻篇的未必是陈凯歌,反而是观众,或者说,是掌握着评论话语权的小部分“不普通观众”。
至于陈凯歌,他倒是一直跑步紧跟时代,《搜索》事先张扬地呼应“人肉搜索”的网络伦理议题,即便是年代剧《梅兰芳》、历史剧《赵氏孤儿》以及现在很少被人提起的煽情小清新《和你在一起》,都有一股正面强攻时代的企图心和决心,至于执行能力和成果是另外一回事。围绕陈凯歌的电影创作,问题不在于他是否过时,而是他是否容于时、容于世。每次,他憋着一股劲想和这世界谈谈,可惜谈笑间,没立起风流人物,却落下一堆话柄,《无极》是这样,《道士下山》看起来也没能幸免。
《道士下山》的开场,小道士何安下初下山,人世繁华,一湖春色,这个俯瞰镜头下的大全景一出来,画风就不太对。色彩蛮好,特效略假,总体看着像从热门游戏里移植出来的大场面,挺有90后欣欣向荣的审美趣味。陈凯歌不是徐克,素来不肯放低身段做顽童,新近做了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院长的他,一直端着知识分子的范儿,很难想象他居然研究并迁就起小镇青年、也就是当下票房主力军的趣味。这种迁就的登峰造极,当然就是张震和郭富城穿着军装紧搂紧抱地滚草坪,在他之前的作品里,男人之间会因为彼此间相似的孤独感而缔结出惺惺相惜的情义,可是这次让张震和郭富城四目相对念出“不离不弃”的誓言,是纯粹的卖腐,向“基情四射”娱乐趣味投降,导演为了让妹纸们买票去看帅帅的张震和落寞的郭富城,也是够拼的。
以前,陈导演总是扳着脸讲大道理,他让谢霆锋在《无极》里讲出“你毁了我做好人的机会”,观众笑疯了,笑出了馒头惨案。后面跟着《梅兰芳》和《赵氏孤儿》,事态发展成陈老师还没开口,观众已经想笑了。于是到了《道士下山》,他索性恶搞,范伟和林志玲的激情戏,或者吴建豪把“皂罗袍”唱成鬼,这些手势既不高明也不好笑,负负得正的结果挺反讽,大家都不笑场了,尽管这号称是一部黑色喜剧。倒是“王宝强+林志玲”的演员配置在票房上很有作为,上映首周末,《道士下山》票房过了2亿元,其中北上广的份额不到15%,67%的票房由三四线城市的“小镇青年”贡献。
如果陈凯歌自甘堕落到去给小镇青年们制造又一部《富春山居图》,那么很多问题不必讨论,连吐槽都可以免掉。《道士下山》的微妙在于,它本质上是一部制作得很考究的电影,当产品经理们开口闭口谈互联网、谈IP,陈凯歌还在用“中国式大片”的标准,完成一部成本和质量都严格控制的作品。小道士下山闯荡红尘,像白纸被涂上各种颜色,遇善便善,遇恶便恶,历经大善大恶,悟出生命之道。面对徐皓峰的小说,陈凯歌的思路明确,他想要说这么个故事,做一个视听效果还不错的产品,然后表达他的思考,这些思考让产品升华成作品。对他这辈人来说,在中国做电影的环境有过几次剧变,从《无极》到《道士下山》,他一直在摸索并且试图适应电影制作方式的调整。但他同时是一个极度骄傲的人。他会读到“神龟虽寿,犹有竟时”内心戚戚,也还有“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豪情,所以他公开地反诘:“谁说我将来拍不出精彩绝伦的电影?”这股骄傲和较劲,落实到《道士下山》里,既没有踏实地再造红尘,又没够到高山流水的超脱境界,他想讲小道士悟道,自己却被夹在出世和入世的缝隙里。电影前三分之一说世俗,讲出点活色生香的意思,之后到了世俗和脱俗的模糊地带,片子开始失控,在写实和写意之间拿不好分寸,写意因为缺乏细节而沦于笼统,以至收尾的一番大道理,大而无当。
在一定程度上,陈凯歌是当下华语电影工作者里很不该被抹杀的一个导演,他每做一部作品,都坚持对时代和人心有所回应。不像比他年轻一辈的第六代,他和国际影坛的时髦作者话语已经脱节挺久了,所以他的电影不会被指责“投机”,相对地却被奚落“老夫聊发少年狂”。当年《赵氏孤儿》上映时,北京电影学院教授杜庆春有过一段很中肯的评论,现在看起来也不过时:“陈凯歌电影长期出现的状况就是他其实非常孤独,这种孤独感的原因在于他还坚持在电影中提供思考,但是他的思考却从不能将自己坦诚地拿出,这就造成对于人的情感的描述变成一种怪异的偏执和遮掩。一个并无勇气和能力进行直面的人,却无数次地以可以柔情的铁汉面对世人,遭遇的大概就是无端的非议,这是一个全盘的悲哀。”
冯小刚说,像陈凯歌这么阳春白雪的读书人就该留在象牙塔里,思考哲学的大命题。这是一句听上去有道理,其实很靠不住的噱头,但说出了陈凯歌电影里的症结——想的比写的好;写的比拍的好。电影里,思考绑架了叙事,电影外,吐槽抹杀了思考,这两点是同等悲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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