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游戏:嘲笑鸟(上)》自上周五起在全球各地陆续上映,这是年末备受关注的电影之一,中国观众预计将在明年1月看到此片公映。至此,这个在好莱坞掀起“少年电影”热潮的系列进入尾声,两年前《饥饿游戏》上映时,只是被当作一部以少女为主角的成长主题电影,还有些步《暮光之城》后尘的意思。那部电影以难以想象的票房风暴,把销量平平的小说送上畅销排行榜,也让“少年电影”成了好莱坞大片厂趋之若鹜倾注重金制造的“新类型”。两年来好莱坞不停地寻找新的《饥饿游戏》,希望青少年市场成为新的利润来源,然而作为后继者的《分歧者》和《移动迷宫》再也没能在市场和评论界掀起《饥饿游戏》曾制造的波澜。
英国《卫报》的专栏作者总结了一下,在《饥饿游戏》和《移动迷宫》这些电影里,青春期的主角们生活在一个礼崩乐坏的世界里,成年人是冷酷的统治者,要活下去就要不停地战斗,最有意思的是,让少年们挣扎存活的大环境,是没有任何先进通讯设备的原始丛林,电视、电话、网络等一切媒介,是来自成人世界的残忍武器。“这些故事很容易让人想起《蝇王》,但是《蝇王》不会被贴上'少年'的标签。”所以,在这两三年里迅速膨胀的“少年文学”和“少年电影”,更像是事先张扬的商业概念。
这也不奇怪,在传统大片所针对的成年男性市场饱和以后,好莱坞把票房的希望寄托于青少年观众,但这个群体对于大部分的片商和制片人而言,是一个他们用想象难以去接近的群体,他们太灵活也太多变,好莱坞习惯依赖的“标准”遭遇了最抵制“标准”的一群人。跟风凶猛的结果是太多试图成为“饥饿游戏第二”的电影在市场上溃散,过分的乐观迅速带来急于定论的悲观,“少年电影”是否能成为好莱坞系统里有稳固商业价值的一种“类型”,像它所面对的观众群一样,也是个充满变数、有待琢磨的话题。
《饥饿游戏》一反常规状态地以电影带红小说销售并带出整个书市中“少年文学”的异常繁荣,好莱坞的大片厂几乎是欣喜若狂地找到了新的改编来源。
在《饥饿游戏》电影上映前,苏珊·柯林斯的小说原作销量并不出众,在书评版上,它被描述成一部概念先行、人物脸谱化、文笔很成问题的少女玛丽苏小说。
2012年,《饥饿游戏》第一部上映前,它在北美票房预售榜单上排在《暮光之城:新月》、《哈利波特和死亡圣器(下)》、《暮光之城:破晓(上)》和《暮光之城:月食》之后。那是一个惊人的开局,当时有产业分析师认为,这得益于《暮光之城》系列的巨大成功,是一部跟风的“少女电影”。
电影首映当天,统计数据验证了分析师的预测,观众中39%是女性。然而首个周末放映后,格局大变,影片在三天内取得1.5亿美元票房(仅北美),原作小说一夜脱销,当时在纽约地铁上,一度出现人手一本《饥饿游戏》的盛况。“饥饿”很快蔓延成一种现象,电影制造了以百万计的新读者,以至于“青少年小说”是2011年到2012年间产量和销量都增长最快的一种图书类目,2012年的欧美书市上,青少年题材的小说占到16800种。《饥饿游戏》小说三部曲在电影拍摄前的销量是240万册,电影上映的短短几个月里,小说的销售量翻了2.5倍,数字增长到650万册。
在好莱坞这个庞大的娱乐工业系统内,事件总是比作品更重要。在《哈利波特》系列电影每年给华纳公司带来超过10亿美元的收入时,“青少年题材”在书市上尚未成为一个能带来巨大销量和利润的类别,根据2005年的数据,当年少年和儿童题材总共不超过1500种,J·K·罗琳的《哈利波特》像是一个不可超越的传奇。当《暮光之城》横扫被超级英雄片垄断的暑期档时,话题集中于“少女的逆袭”和“女性观众的购买力”。直到《饥饿游戏》一反常规状态地以电影带红小说销售并带出整个书市中“少年文学”的异常繁荣,好莱坞的大片厂几乎是欣喜若狂地找到了新的改编来源,并且试图把《饥饿游戏》的成功当作可以复制的经济模式。
好莱坞好大喜功的习惯透支了“少年电影”的商业潜能,不断有同类的电影试图成为新的《饥饿游戏》,但前浪尚未退潮,后浪们连沙滩都没见着就已经销声匿迹。
从2012年至今不到三年的时间里,少年电影从《饥饿游戏》这个成功的案例迅速扩散成一种发育过快的类型,这个曾经只在中小制作电影中占据有限比例的小分枝,被当作新的“系列电影”和“卖座大片”的培养皿。短短的时间里,不断有同类的电影试图成为新的《饥饿游戏》,但前浪尚未退潮,反而是前赴后继的后浪们连沙滩都没见着就已经销声匿迹。
《吸血鬼学院》的小说卖了900万册,电影票房不到800万美元。《美丽生灵》的原作销量350万,而北美票房只1900万。曾占据畅销排行榜的《宿主》改编成电影,票房2700万。同样针对少女观众的《圣杯神器》,3100万的票房完全不够回收它的高昂制作费用。《安德的游戏》是最入不敷出的,制作费用1.1亿美元,全球票房勉强刚过1.2亿。《记忆传授人》的情况稍好,投资2500万美元,票房5200万,是这两年里扎堆的“少年电影”里投入产出比例相对不算“惨烈”的一部,但这个票房成绩并不足够新开续集。以上这些电影,每一部的结尾都保持着未完成的开放状态,但这些故事没有可能继续,它们有一个充满壮志雄心的开局,却沦为半途而废的残章。
《移动迷宫》的3300万首周末票房和今年早些时候的《分歧者:异类觉醒》的5400万票房,尽管在今年的排行榜上已属良好,但和《饥饿游戏》第一部的1.5亿美元首周末票房不堪相比。好莱坞产业内部对于“寻找下一个《饥饿游戏》”的焦虑从未停歇,《华尔街日报》的一篇分析文章回顾了《饥饿游戏》以及更早的《哈利波特》和《暮光之城》系列,整理出“少年电影”的前世。最初的两部《哈利波特》电影--《魔法石》和《密室》的定位是需要家长陪同的儿童电影,也是好莱坞最受欢迎的全家欢电影,从第三部《阿兹卡班的囚徒》开始,这个系列向少年和青年趣味倾斜,在传统大片专注的成年男性观众和全家乐市场之外,刺探到青春期少男少女这个不被特别重视的受众群的范围。《暮光之城》直接进入被好莱坞男性决策者常年忽略的领域--年轻姑娘尤其少女的市场,事实证明她们对票房的贡献足够让《蝙蝠侠》黯然,在2008年前后露出疲态的超级英雄电影根本招架不住小清新的逆袭。《饥饿游戏》第一部的成功之处在于,它以少女历险的主线故事立足于女性市场,而叙事节奏和影像风格完全能吸引成年男性观众。这三个系列各自有明确的目标和策略,是成功经验难以被简单平移的个案。然而大制片厂对利润的饥渴,对“下一个哈利波特”、“下一个暮光之城”和“下一个饥饿游戏”不切实际的索求,拔苗助长地制造出“少年电影”这种根基并不牢固的类型。
专注于社交网络数据分析的Fizziology,其创始人之一卡尔森认为,好莱坞几十年来好大喜功的习惯透支了“少年电影”的商业潜能:“青少年群体当然是一个商人们必须去逢迎的群体,但少年电影远远没到能成为票房巨兽的地步,以一部大片的商业要求,首周末票房必须在5000万以上,1500万就是失败了。这对于眼下的大多数少年电影而言是不可能的任务,相反,安心地把一个故事做好,不要寄希望于续集,安于小布局,才是现实的策略。”确实像卡尔森提到的,除去《饥饿游戏》这一部现象级电影,这两年里刻意“做大”的少年电影除了《分歧者》和《移动迷宫》,无一幸免地栽了,反而是几部甘于像1980年代校园片那样的中小投资小电影,低调平稳地盈利了:以1100万美元制作的《如果我留下》票房达到6000万美元,投资不超过1200万美元的《星运里的错》的全球票房则夸张地超过3亿。
穿梭在二次元和三次元之间,经常“脑洞大开”的这一代少年,对电影类型的认知不再是传统的类型概念,他们压根抛弃了类型这回事。
盲目地把少年电影做成系列大片是过度发育,但不能否认青少年这个群体对电影市场的影响。《暮光之城》是个极好的例子:这个系列部部卖座,因为“暮光”的照拂,原本男性荷尔蒙泛滥的超级英雄片开始向女性趣味倾斜,漫威的《复仇者联盟》、《美国队长》和《银河护卫队》的巨大反响,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女性观众的认可,女人们贡献了票房的半壁江山。既要在感情上笼络女性观众,也要在审美造型上迎合少年趣味,于是少女风席卷影市,直到今年夏天,《移动迷宫》“拨乱反正”地打出广告语:“这是第一部以男孩为主角的少年电影”。
少年受众群的庞大数量和他们潜在的消费力让片商不能不逢迎,但以90后甚至00后为主的这个群体,不同于之前的代际,在社交网络和二次元的世界里长大的他们,严重地欠缺群体的同一性。
美国票房追踪公司Exhibitor Relations的总裁是这样说的:“各大片厂的市场营销和电影项目的决策者是成年人,成年人不要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了解现在的少年,不要用上一代的思维去想象下一代,也不要以为你们指着他们的脑袋就能让他们心甘情愿觉得你们的想法很酷。成年人做出的决定里,70%是把握不住少年人的心思的,剩下的三成希望里,如果你确实能击中年轻人的兴奋点,那将能大赢。”一位制片人直接地叹苦经:面对这些年轻人,你永远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风一吹,他们的想法都能变上好几遭。
一位票房分析师针对好莱坞的“改编依赖症”指出:“对于电影这种投资越来越高的娱乐产品,一个完全原创的点子无疑承受太高的风险。但有现成读者基础的小说改编绝不是盈利的保险阀,无论有多么强大的小说背景作支撑,一部电影成功的前提必须是它自成一体。”这段话很好地总结了《安德的游戏》、《圣杯神器》、《美丽生物》和《宿主》这些电影大同小异的失败:它们过于依赖原作的粉丝群也过分地依赖情节,在背书式复制情节的过程中,放弃了电影自身的独立与完整,剧情结构虎头蛇尾,拙劣得像一集半吊子的连续剧。《移动迷宫》受到的指责也在这里,片方早早确立三部曲的计划,以至于这部电影成为悬念没完没了的长篇铺垫。
再则,对于浸泡在互联网文化中的这一代“少年”,穿梭在二次元和三次元之间,经常脑洞大开的他们,对电影类型的认知不再是传统的类型概念,甚至,他们压根抛弃了类型这回事。“少年电影”本身更像是上一辈强加于他们的腐朽观念。他们和电影的相遇,其中交杂着游戏文化以及脸书和推特这些社交网站。能在这个群体里制造回响的电影,更深层次地和眼下正在掀起的媒介革命风暴联系在一起。
十几岁的观众他们渴望看到一个和现实有明确差异又异常生动的异世界,那个彼岸本质上是对他们正在经历的现实经验的曲折呈现,是容纳他们烦恼和叛逆的桃源乡。
《分歧者:异类觉醒》被认为是《饥饿游戏》之后在票房表现上最有说服力的一部。这部电影的诞生看似是复制《饥饿游戏》的成功,但“复制”过程中操作细节才是真正耐人寻味的。2011年,狮门公司电影部门的老总费格在《暮光之城》诞生后的三年里看了没完没了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模式的情感剧剧本,在《饥饿游戏》第一部的后期制作过程中,他听说了《分歧者》这部小说,故事以近未来的芝加哥为背景,青少年要接受一个类似“哈利波特”里分院帽的测试,被分成“勇敢、善良、无私、诚实”等族群,而其中有一个特殊的分类,就是分歧者。小说的背景和设定让费格感到新奇,虽然主角是16岁的少女这点和《饥饿游戏》太像,他还是决定买下版权并签约作者。当时,作者罗斯只有21岁,刚从西北大学毕业,这部小说是她一年前开始在网络上连载的。
其后,《分歧者》从连载到出版,从小说到银幕,不仅是一部电影的改编,更像是一桩环环相扣的流行文化事件。罗斯写《分歧者》第一部时,是随时会消失在人海的网络小透明写手,狮门公司利用《暮光之城》的巨大粉丝群,进行点对点推送,先不选择纸质出版而是把部分章节贴到《暮光之城》的脸书账号上,那个账号上有4500万粉丝,随之而来的阅读量和传阅率是惊人的,让一个新人写手的新小说迅速成为大众话题。《分歧者》正式出版后,在《暮光之城:破晓(下)》和《饥饿游戏》的首映礼上,片方给这两部电影的影迷免费送书。从社交网络上牢牢抓住读者之后,再经影迷群体的扩大,《分歧者》很快占据畅销书榜单上的席位。去年十月,续集《忠诚者》在哈珀柯林斯书店第一天上架,创纪录地卖出45万5千册,当月亚马逊的数据显示,《分歧者》三部曲的销量已经超过《饥饿游戏》20%。与其说这是对《饥饿游戏》的一次复制,不如说这是全媒体时代针对特定人群的一次高端定制——在对的渠道、找到对的用户、发布用户确实欢迎的内容。
以刚超过1000万的中小投资换来3亿美元票房收入的《星运里的错》,被认为是少年电影中“以小博大”的成功案例,而小说原作者约翰·格林从“传统”的维度表达了他对一时塞车的少年题材的想法:“很多像我这个年纪(36岁)以及更年长的人们既误会了乌托邦也误会了青春。十几岁的观众他们渴望看到一个和现实有明确差异又异常生动的异世界,那个彼岸本质上是对他们正在经历的现实经验的曲折呈现。带着强烈游戏感的乌托邦,是容纳他们烦恼和叛逆的桃源乡。但这个关于渴望和逃离的世界,可以被制造成丰富多样的面貌,可能写实,可能魔幻,可能是历史照进现实,也可能是硬科幻折射的梦想。”这位电影工业的局外人很中肯地说到好莱坞此刻“少年狂热症”的症结:因为一两部特别成功的作品而迷眼,忽略了“少年”这个灵活的受众群天然具备的多样性,少年题材内在的多样性其实远未被发掘。
文汇报记者 柳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