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在2019年12月17的文汇报“笔会”副刊上读到上海戏剧学院副院长杨扬为《张可译文集》所作的序《天地间一个素雅的人》一文中“张可还受到她哥哥满涛的影响。满涛是当时进步的知识分子,参加了地下党领导的文艺聚会和沙龙活动,他家还曾一度是进步文艺青年聚会的场所。”顿时在脑海中浮起满涛先生的音容笑貌,已经四十多年了,他的形象在我的记忆中依然是那样清晰、难忘……
五十年代初,王元化(左二)与王元美(左一)、满涛(右二)、张可(右一)在苏州合影
每天下午来买刨冰的老张
那是1978年的夏天,当时我还是上海市商业学校的一名学生,到位于南京西路,靠近木偶剧场的金陵食品商店参加为时一个月的劳动实习。每天下午4点左右总有一位中等个子,年逾六旬,体态微胖的老人顶着炽日阳光,步履蹒跚地从马路对面上海市血液中心所在的南京西路455弄走到店里来买刨冰。他穿着一件上海人称之“老头衫”的白色圆领衫,浅黄色的眼镜后面闪烁着睿智、憨厚,却又隐约含有几丝忧郁的目光。也许我们几个青年学生的出现,给店堂里带来了几分欢乐气息,老人经常会一边喝着刨冰,一边隔着柜台和我们聊上几句。听店里的职工说,他是店里的常客,喜欢喝刨冰,会说外语,中风刚痊愈。
我和我的同学很喜欢与这位亲切而慈祥的老人聊天,有时我们会故意指着我国某种特有的糕点与糖果让他用英语或俄语来说,他总能流利地翻译给我们听,随后笑吟吟指着我们:“小鬼头,我是懂几句外语的,你们难不倒我。”
如果偶然有一天,老人没来买刨冰,我便会惦记他,心想,他会不会身体不好了?而第二天下午4点,当他又准时出现在我的面前时,还没等我询问,他便歉意地说道:“对不起,昨天家里来客人了!”
“老先生,你走路不方便,穿马路很危险的,以后就不要到店里来买刨冰好伐,我给你送上门。”望着气喘吁吁的老人我说道。
“谢谢侬,谢谢侬,我每天要出来透透气的。”老人不仅一口拒绝,而且脾气十分固执,问他的名字和住址,他始终闭口不语,只是说自己姓张,让我喊他老张,连叫他张先生都不允许。无奈之下,我能做的就是卖给老张的那杯刨冰里,尽量偷偷多放点冰霜。
1978年的中国,刚刚经历了一场重大的历史转折。万木复苏的大地,终于迎来了改革开放的春天。大批的世界文学名著得到了解禁,社会上掀起了购买世界名著的热潮,一时洛阳纸贵。这天下午,我趁着休息的时间坐在店堂的一角,翻阅着从南京东路新华书店排队抢购到的《契诃夫选集》。
“小刘,你喜欢俄国文学?”不知何时,老张来到了我的身旁。“是的,老张,可是我们年轻人现在能看到的外国名著实在是太少了。”
老张望了我一眼,缓缓地摇了摇他那不太灵活的右手,默默地转过身子,缓缓向马路对面的家中走去。不料,没一会儿,他又出现在我的面前,竟然送来了两本文革前出版的巴尔扎克著作《欧也妮·葛朗台》《邦斯舅舅》:“小刘,这两本书你拿去看吧!”
望着老张满脸的汗珠,身上的老头衫几乎全被汗水浸湿了,我是激动而又感激,不知说啥是好,赶紧端上一杯刨冰递到他手上:“老张,这杯刨冰我请客。”
“不行,你是学生,没有工资。”老张边说边哆嗦地从裤兜里掏出一角五分钱交给柜台里的营业员。从此,我也就与老张结下了忘年交。每天下午4点他来买好刨冰后,就喝着刨冰和我聊天。他的知识非常渊博,他从“四人帮”的粉碎,谈到巴金发表在文汇报上的《一封信》,从巴尔扎克的小说语言,谈到别林斯基创作理论,进而谈到傅雷夫妻惨死。我很惊讶的是,他为何对中国文坛的那些人与事那么熟悉。遗憾的是,他始终闭口不谈自己,一旦我问到他本人的情况,马上就环顾左右而其它。我曾经多次试图打探他的生活与工作经历,但他的回答永远是那句:“我就是一个姓张的普通老头啊!”
一个普通老头家里会有《欧也妮·葛朗台》《邦斯舅舅》等世界名著?
一个普通老头会说几国外语?会知道巴尔扎克、别林斯基、巴金、傅雷?
可爱的老张,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我开始对老张这个人越来越好奇。那天,他又来买刨冰时,我故意顽皮地对他说:“老张,你不告诉我你是做什么的,今天刨冰就不买给你了。”
老张愣住了,过了一会,才总算缓缓说道:“小刘,我只是在出版社混口饭吃的翻译匠,译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值得你们年轻人看的。”
“老张,你太谦虚了,你肯定是翻译家吧!”我竖起大拇指对他说道。然而,谦虚的老张却给我感觉,他的这种谦虚绝对是一种过于谨慎,甚至是防范的谦虚。从其言谈举止中,我明显能觉察到,老张的内心有着沉重压抑感。因为每次和我聊天时,他都会不时习惯性地朝四周张望一下。聊天结束了,也一定会反复叮嘱我:“我和你说的话,你千万不要传出去哦!”
“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老张如此谨小慎微?”眼前这个抑郁的老张,对我来说显得越来越神秘莫测。
一个月的劳动实习转眼就结束了。那天,老张来买刨冰时,我笑呵呵地说:“老张,我要回学校了,你以后来买刨冰就碰不到我了,今天你可以把自己的尊姓大名与家里地址告诉我了吧,我要来拜访你哦!”
“你真的要回学校了?”老张望着我愣了一下,沉默无语。过了半响,他才颤抖着握住我的双手嗫嚅道:“小刘,我的名字叫张逸侯,在上海译文出版社上班,现病休在家,正在翻译果戈里的《死魂灵》。你喜欢文学,希望你能在学习好自己的专业之余,多接触社会,开拓视野,多读点世界名著,拿起笔写点能讲真话的文学作品。”随后,把他家的地址写给了我。
回到学校后,老张那憨厚、睿智的笑容,依然时常浮现在我眼前。大约半个多月后,我将在劳动实习时的感悟和生活体验,尝试着写了一篇短篇小说寄给了他。几天后,我正在学校晚自修,突然接到老张打来的电话。他说,寄给他的小说看了,让我星期天到他家去下,他要当面和我谈谈。
星期天的下午,我如约来到了南京西路455弄4号他的家中。只见他穿着一件背心,正埋头伏在一张大写字桌前,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俄文原版书。见到我,老张很开心,他让我坐在他的对面,拿出那篇我寄给他的短篇小说,从主题的提炼、结构的安排、细节的描写,一一作了点评。此时的他,情绪高昂,和那个每天下午到金陵食品商店买刨冰的老张,简直是判如两人。临别时,他又从书橱里拿出几本俄罗斯作家的名著,让我认真汲取外国文学营养,提高自己的文学修养。
这以后,由于学业繁忙,同时也不想影响老张翻译果戈里《死魂灵》的工作,也就没有和他联系。1979年2月中旬,期终考试结束后,我想到许久没听到老张音讯了,便给他写了封信。2月19日,收到一封寄自本市南京西路455弄4号的信件,打开一看,竟然是老张夫人顾津苹的回信:
刘翔同志,你给我爱人的信来迟了,我非常悲痛地告诉你,老张于78年11月18日已不幸离开了这个世界,我还能对你说什么呢?希望你不断进步!
顾津苹 2.18
1979年2月18日满涛夫人顾津苹来信
是的,老张啊!老张,我还能对你说什么呢?捧读这封来信,我神情有些恍惚:“可敬可爱的老张,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对我这个年轻人来说,你忧郁的眼神中透出的那些未解之谜,我一直在期待着答案。还有你借给我的那几本世界名著还没还给你了呀!
当天晚上,我悄悄来到老张寓所的南京西路455弄弄堂口,寂静的南京西路夜色阑珊。回想起那天,老张站在家门口握别我时的情景,泪水不禁流了下来。然而,我徘徊许久还是没有勇气敲响他家的房门。“老张,你没有走。此刻,你一定是依然伏在写字桌前,翻译着果戈里《死魂灵》。也许你实在是太累了,换个地方休息休息而已吧!”
弄堂对面的金陵食品店还没打烊,店堂内的人依然络绎不绝。突然,我发现了老张那熟悉的身影,赶紧边呼唤着“老张、老张”,边迅疾奔过去。店里的营业员见到我突然出现,惊讶地问道:“小刘,这么晚了,你来有什么事?是从学校溜出来玩的吧?”
“我找老张!我找老张!”我大声说道。“哪个老张,是那个经常来买刨冰的老头吗?我们也好长时间没看到他了,听说他已经去世了。”一位营业员说道。这时,我才感到似乎有种幻觉在自己脑海盘旋。
“我……,我买一杯刨冰。”我定了定神,掏出一角五分钱放在柜台上,端起一杯刨冰转身就冲向马路对面的弄堂。走到老张的家门口,把这杯刨冰放在门沿上。“老张,我不打扰你了,你安静地翻译《死魂灵》吧!”
这个老张是满涛
第二天开始,我就不停地在学校图书馆、上海市图书馆查找老张翻译的著作,希望能从他的译著里重温其敦厚的笑容。遗憾的是,我始终没能找到一本署名是张逸侯的译著。直到有一天,我偶然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新文学史料》杂志上的一篇记叙解放前“孤岛”时期上海文艺界的文章中读到:“著名翻译家满涛,原名张逸侯,曾翻译出版了契诃夫《樱桃园》、《别林斯基选集》、《果戈理短篇小说集》等大量俄罗斯文学作品与文学理论著作,为文学翻译事业作出很大贡献。”我的目光顿时就停留在这段文字上:难道张逸侯就是满涛?我不禁为这一“重大发现”而惊喜。从老张说自己是“混口饭吃的翻译匠”,而且在翻译果戈里作品等“迹象”来看,应该是同一人。但我还有些将信将疑,这个世界上巧合的事情多了去了。于是,便开始对张逸侯是否就是满涛进行了考据。
在市、区图书馆查阅了众多书刊资料后,白纸黑字确凿无疑地告诉我:张逸侯就是满涛。直到我在1979年11月14日的文汇报笔会副刊上读到著名作家、翻译家楼适夷《满涛周年祭》一文后,终于对老张坎坷的人生之路有了较为全面的了解。以后又陆续在1983年10月25日的新民晚报“夜光杯”副刊,读到越薪(编者注:越薪是原新民晚报总编辑束韧秋的笔名)撰写的《购<果戈里选集>有感》,和11月18日何为撰写的《沉默的微笑》,这两篇文章均是追忆满涛先生的。我小心翼翼地把这两篇文章剪下来精心保存,作为考据满涛其人的“证据”。至今,这三份剪报和满涛夫人顾津苹给我的来信,依然完好地珍藏着。
老张的祖籍是江苏吴县。1916年3月29日生于北京。1935年考入复旦大学,未毕业即东渡日本,进专修大学学习,同时在俄语讲习会学习俄语,1936年赴美国,在印第安纳大学、利诺大学读化学。1938年初,到法国学法文。同年回国,定居上海。1944年起,先后与人编辑《戏剧与文学》、《翻译》、《奔流文艺丛刊》、《奔流新辑》、《文坛》等期刊。解放后,在时代出版社、上海编译所、上海译文出版社工作。当选为作协上海分会理事、上海市政协委员。主要译作有:契诃夫《樱桃园》、《别林斯基选集》、《果戈理短篇小说集》等,其妹妹张可是原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部长王元化的夫人,也是一位英语翻译家,莎士比亚研究专家,曾在上海戏剧学院任教。
可是,令我最为惊诧的是:这个满涛竟然就是1955年在上海和王元化、贾植芳、彭柏山、罗洛等一起被捕的十七名“胡风分子”之一。此时,我总算恍然大悟,这个老张为何始终不愿告诉我“满涛”这个给他带来苦难的笔名。他的眼神为何始终如此忧郁,原来直到他去世,还没获得平反昭雪,他始终是心有余悸、小心翼翼地生活着。也许只有在与我和我的同学们这群年轻人在一起,喝着刨冰聊天时的那一刻,他的精神世界才会获得短暂的轻松与愉悦。
满涛和著名作家、翻译家楼适夷等人的通讯信札
1979年,满涛终于获得了平反,但他自己没能等到这一天。王元化先生作为满涛的亲戚、挚友、知己,陪伴满涛走过了人生最后一段路。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谈到满涛的去世时,动情地写道:“一旦人天两隔,我就失去了心上最宝贵的那一部分。我失去了一个兄长,一面可以照出我的灵魂,使我不敢妄为、促我上进的镜子。这损失太大了,这是无可弥补的啊!”
老张啊,老张,你最终没有等到春回大地,胡风集团冤案得到彻底平反的那一天。一顶“胡风分子”的帽子,压得你几十年喘不过气来,让你活得很憋闷,最终导致你积忧成疾,溘然离世。我的哀思,正如你夫人在给我的回信所说的“我还能对你说什么呢?”令人欣慰的是,在第四届全国文代会上,大会在悼念被迫害致死的文学界前辈名单中,我看到了你的名字。满涛,这个名字终于能够光明正大地出现了,你的那些译著也得以重新出版了。
楼适夷曾经在《满涛周年祭》一文中写道“黄源对我说过,‘鲁迅先生生前念念不忘,想编一部六卷本的《果戈里选集》,终于未成。你如有机会回到出版岗位,务必请出版社能完成先生这个心愿。’我当时相信只要活着,总会有发言权。而且想过,完成先生这个遗愿,满涛倒是一个合适的人才,但现在满涛已经不在了。”
1979年11月14日文汇报笔会刊登楼适夷回忆满涛文章
1983年10月25日、1983年11月18日新民晚报夜光杯副刊分别刊登的回忆满涛文章
岁月荏苒忆老张。今天,遥想四十多年前,我把自己学生时代因在南京西路金陵食品店参加劳动实习卖刨冰,与满涛邂逅的那段史实记录下来,不由深深地为满涛他们这一代知识分子谦逊低调、命运坎坷而唏嘘。如果满涛没有过早地离开人世,他一定是能够完成鲁迅先生的遗愿的。
文 | 刘翔
编辑:徐俊芳
责任编辑:李伶
声明:转载此文是出于传递更多信息之目的。若有来源标注错误或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请作者持权属证明与本网联系,我们将及时更正、删除,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