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0日,电影院在被紧急按下暂停键177天之后终于重启大银幕,迎来首批观众。
7月25日,第23届上海国际电影节开幕,百余部佳片在各大影院与影迷见面。
陈传兴导演的文学纪录片《掬水月在手》入围金爵奖官方入选影片纪录片单元。
《掬水月在手》纪录的是中国古典诗词大师叶嘉莹先生传奇的生命历程。她一生历经战乱、政治迫害到海外飘零,晚年回归改革开放的中国,持续创作、传承教学,重续文革中断的古典诗词命脉。
镜头从叶先生小时候生活的宅院开始,一路走到大门外、大街上,在这样的空间里,叶先生吟诵着杜甫的《秋兴八首》。千年前天宝乱局中,杜甫从长安零落至燮州;千年后的百年动荡里,叶嘉莹先生于海内外几经起伏。叶先生吟诵着《秋兴八首》,仿佛也吟诵着她的漫漫人生。导演陈传兴说,他在叶先生身上看到了她传播古典诗词的使命感。正是这种使命感促使他拿起摄像机,希望可以为后世留下点什么。
“叶先生何尝不是一个中国版的、诗人版的《百年孤独》。不管是中国的壁画,龙门的石雕,我通过这些诗意的影像想告诉大家,其实诗就在那在那里,安静地一直流传下来。”
“但对我来讲比较重要的是,观众能够安安静静地去感受、去触碰叶先生的风范。她的一生充满苦难,所以当她讲出‘弱德之美’的时候,那是一个很具体的、活生生的例子。”
那么,我们不禁要问,“弱德之美”究竟是什么呢?
提出“弱德之美”
1993年,叶嘉莹先生从朱彝尊的爱情词《静志居琴趣》出发,提出了“弱德之美”这一词之美感特质。
朱彝尊生于明末清初,因家贫17岁便入赘冯家。婚后因无力养家糊口而备受冷落,只有妻妹寿常理解他欣赏他。两人常吟诗作画,久而久之,朱彝尊便对妻妹产生了一种微妙难言的感情。朱彝尊对妻妹的感情纯粹而热烈,但有悖于伦理道德,注定世所不容。所以他只能压制于心,把无法向人言明的真挚爱情记录在他的词作《静志居琴趣》中。一般而言,文人所作艳词对象基本都是歌妓舞女之辈,而朱彝尊的《琴趣》主人公皆是寿常,因此显得更为真切动人、缠绵悱恻。
朱彝尊有一首词叫《桂殿秋》——
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
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
词意直白很好理解,因为没有写得那么切实,也就没有被现实的情势所局限,呈现出了一种人生境界。这艘船也可以看作一种人生的相遇。一家人都在同一艘船上,可是你有你的悲哀,我有我的痛苦。即便是亲如父子、兄弟、姐妹,“小簟轻衾”的孤独和寒冷也是要自己承受的。所以有时人生里面有很难说的一种悲哀,一种幽微隐约的情意,是没有办法明白说出来的,只能用词来表现这种美。
这种不为社会伦理所容的感情,却恰好正因其有不为社会所容的“难言之处”,反而形成了文学中之一种特殊的美学品质。叶嘉莹由点及面,认为词之以深微幽隐而富于言外之意蕴者的这种美学品质之形成,原来也就正因为有些作者曾经各以其内心中的某一点“难言之处”,于无意中结合进入了小词的叙写之中的缘故。即如温庭筠仕宦不偶的才人失志之悲,韦端己身经亡国乱离的死生离别之痛......
中国历代以来的好词,大都属于“弱德之美”。无论是辛弃疾的“记去年袅袅,曾到吾庐”,还是苏东坡的“似花还似非花”,表现的都是强烈的节制和约束。在森严的礼法和繁琐的国家制度之下,一个人对于国家、自己的前程、自己的爱情有一种非常忠贞的持守,但却囿于条条框框没办法讲出来。只有在这样的环境里,一个文人才能写出最好的词。“诗,你可以都说出来,可是词是你说不出来的,你没有办法说的,而你有一种品格的持守,这种弱德是在词里面才能表现的。”
凡此种种,他们虽然处于不同时代,有着不同的人生经历和文词之作,但在外界压力之下表达的幽微婉曲之音都是一样的。纵观中国古代,儒家文化浸染下的文人普遍都具有一种在世事曲折中的坚守,这是一种超越生命掺于灵魂气质的生命之美。
如此,叶嘉莹先生将触及本质的共有的美感属性归纳为“弱德之美”。
阐述“弱德之美”
“弱德之美”的提出首先是为了说明词本身所共通的美感特质,但是其中也暗含着某种人生的操守。叶嘉莹先生在评说朱彝尊词作时说,“弱德之美”这种美感所具含的乃是在强大之外势压力下,所表现的不得不采取约束和收敛的属于隐曲之姿态的一种美。
除却朱彝尊的爱情词,叶嘉莹先生还在《荔尾词存》的序言中对“弱德之美”有过进一步论述。先生认为“忧谗畏讥”四个字所蕴含的“不仅只是一种自我约束和收敛的属于弱者的感情心态而已,而是在约束和收敛中还有着一种对于理想的追求与坚持的品德方面之操守的感情心态”。其为形虽“弱”,但却蕴含有一种“德”之操守。
虽然写作之人外在的形态呈现是弱德,但也只是一种强势外压下的收敛和委曲求全,这与实际生活中的弱者是两回事。叶先生强调弱德之美并非弱者之美,弱者并不值得赞美。“弱德”是君子贤人处在强大外势压力下仍然能够有所持守、有所完成的一种品德,这种品德自有它独特的美。
即,无论是身居高位还是一节布衣,无论是满腹经纶的士人君子还是不识一字的山野莽夫,每个人在生命历程中都会遇到各种难以说出口的磨难与压力。我们面对这些困难选择隐忍并非意味着一味地只知示弱妥协,只是为了让事态平稳进行从而我们能够从中寻找机会改变局势,将逆境扭转为困境。
因此,“弱德之美”有两层含义——
词文作者本身面临着巨大的外部世界的压力,他在这种压力之下采取了一种隐忍约束自我、幽曲婉转的姿态。
即便是在如此这般外界压力造成的孱弱姿态下,其内心仍然能够坚持自己的理想和意志。面对三千浮尘,他自己内心始终有所持守,不被眼前浮云所困惑,并且还能通过一定方式方法实现自己最初的理想。这就是一种自我实现和自我完成,因而成就的即为一种“弱德之美”。
演绎“弱德之美”
出于名门却生在乱世,怀想故土却羁旅他乡,数度沉浮悲欢,他却始终葆有诗心、吟咏自得。
陈传兴导演说叶先生本人就是“弱德之美”最为活生生的例子,这是对叶先生一生经历恰当的概括和评价。
1924叶嘉莹先生出生。她生于名门,在充满传统人文气息的氛围中成长。她三四岁时“识字号”,五六岁开蒙读《论语》,11岁能作七言绝句。少年时期的叶嘉莹在父母族亲的佑护下徜徉于古典诗文的世界,她是幸福且幸运的。
少年各时期的叶嘉莹
1941年,叶先生17岁刚入大学时,其母病逝。其时故土沦丧,父亲跟随政府撤往南方音讯全无。虽然还有亲长照料,但她身为长姐,要将母亲的棺椁安置,还要照顾安抚两个年幼的弟弟,心中的悲楚可以想见,于是她写下了《哭母诗八首》。
1948年,叶嘉莹先生南下结婚,后即跟随丈夫去往台湾,从此故土难回。
不久后,丈夫因“白色恐怖”被抓入狱,随后她也和落地未久的孩子身陷囹圄。虽随后被释,但已无容身之所,只能寄人篱下,日日睡于过道之上,艰难生活。
三年后,丈夫获释,先生所期盼的幸福却并未一同到来。其夫几经牢狱,性情更加暴躁。她苦苦支撑全家生计,在繁重的工作之余还要照顾好家务琐事。
在这段艰难岁月中,叶先生正是从古典诗词中得到了莫大的精神安慰——
在台南时,她见到茂密的凤凰木,便有感而填了一首《浣溪沙》:
一树猩红艳艳姿,凤凰花发最高枝。惊心节序逝如斯。
中岁心情忧患后,南台风物夏初时。昨宵明月动乡思。
面对红花绿叶正盛的凤凰木,先生却想起这样艰难的岁月又熬过了一年。彼时尚未及而立,却已然有了中年人的世事沧桑之感。面对着异乡的夏初美景,想到的却是昨夜的明月下想起历历万事却无人能诉的乡思之苦。
多年写诗的习惯让她经常梦中得句,此后她便将其与李商隐的诗句用进来,写成绝句,此为其一:
换朱成碧余芳尽,变海为田夙愿休。
总把春山扫眉黛,雨中寥落月中愁。
叶先生虽然遭遇到种种的不幸,芳华都断送了,愿望理想也都没有达到,但是她没有放弃自己,“总把春山扫眉黛”,仍然要坚持她的美好,虽然是寂寞的,或者虽然是悲哀、痛苦的。
而当两个女儿相继结婚,叶先生以为自己的苦难已经结束之时,命运给了她另一记重拳。1976年,她的大女儿和女婿因车祸不幸离世。她把自己关在屋内,将所有的痛苦凝成《哭女诗》十首。
少年丧母,老年丧子,一生没有爱情。在如此这般的苦难中,是诗歌让他的悲痛得到了一定的抒发和缓解,可依然不能使其从痛苦中超脱出来。
改革开放后,她被批准回国执教,从这时开始,叶嘉莹先生才开始从巨大的悲痛中走出来,她开始把全部的感情和精力投入到教授古典诗词之上。
“弱德之美”正是叶嘉莹先生一生的写照——在一次又一次的苦难折磨下接受苦难,努力生活,同时仍不忘自己的信念与理想,且孜孜不倦加以追求。
叶先生曾说“我一辈子从来没有追求过名利,我的重点是传承,所以我花大半的时间在教书,朋友说我是苦行僧加传道士。但我知道好的东西,如果我没有传下去,我上对不起古人,下对不起来者。”
或许是她对古典诗词传承的信念使她能够理解并且找到“弱德之美”,又或许正是她本身所具备的“弱德之美”让她得以坚持她想要的传承。
编辑:徐俊芳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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