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高龄的王世襄先生离我们远去多日,文博界同仁仍痛悼不已,我也沉浸在对他的深深怀念之中。这十来年,特别是我到故宫博物院工作的七八年,常向先生请益,所获良多。
世襄先生是文博名家,研究门类涉及多个领域,而且又是著名的收藏家。他的收藏,除舅父、先慈所作书画及师友赐赠翰墨文物外,大都掇拾于摊肆,访寻于旧家,人舍我取,似微不足道,但他却备加珍爱。他珍藏的目的是用于研究、赏玩,正如他所说:“其中有曾用以说明传统工艺之制作,有曾用以辨正文物之名称,有曾对坐琴案,随手抚弄以赏其妙音,有曾偶出把玩,借得片刻之清娱。”他由此悟得人生价值,不在据有事物,而在观察赏析,有所发现,有所会心,使其上升成为知识,有助于文化的研究与发展。他把这些藏品集中整理,印成《自珍集》,风行一时。按先生的说法,“自珍”二字,也包括他与夫人在备受磨难中所坚守的一种人生态度,即规规矩矩、堂堂正正做人。
2003年4月,我收到先生所赠《自珍集》,从中可看到他的收藏史及情趣。同年6月,我曾以《贺新郎》一阕,感谢先生赠书:“掩卷寻思久。算方知、物皆有道,物皆能究。原本人生多趣味,直待搜求参透。这玩字、天机当有。总总林林窥胸臆,唯自珍、人更珍情愫。雅俗韵、钧陶手。 天毓灵奇天应佑。笑回头、劫尘历历,此心株守。俪侣涸辙相濡沬,锦思花雕云镂。广陵散、流传今又。莫谓怱怱崦嵫近,看茂深、大树枝枝秀。人似昨、青衫旧。”
《自珍集》封面,收录王先生藏品计279件,所来皆有故事可读,每件俱详细标明年代、来历、材质、制作工艺和传承意义,为鉴赏者提供详实可信的资料
世襄先生的文物研究成就,以及他对弘扬中华传统文化的贡献,近三十年来,不仅为国人熟知,而且蜚声国际。国内外一些收藏中国明清家具的机构和个人都曾得到先生的指点和帮助。比利时菲利普·德·巴盖先生致力于中国家具的收藏,其收藏的大量精美的中国硬木家具更具特色,世襄先生就一直给予指导。2006年,菲利普收藏的中国明代家具在故宫展出,先生亲题展名——“永恒的明式家具”。
荷兰有个“克劳斯亲王奖”,是荷兰王国克劳斯亲王于1996年在其七十岁生日时设立的,通过颁发奖金、资助刊物及创造性的文化活动等形式支持世界文化的发展,每年评奖一次,评出十名获奖者,其中最高荣誉奖一名。该奖主要颁发给发展中国家在广泛的文化和社会发展领域做出贡献的艺术家、思想家和文化机构。2003年,世襄先生获得此奖的最高荣誉奖,也是获得最高荣誉奖的第一个中国人。这一年的12月30日,荷兰驻华使馆为先生举行授奖仪式。仪式隆重、热烈而又简朴,当八九高龄的世襄先生用流利的英语向来宾畅谈他的获奖感受时,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故宫博物院八十岁的古琴专家郑珉中先生操琴助兴,演奏了《良宵引》。我也发言向先生祝贺。会后,我又填《渔家傲》一阕,寄给先生:“末枝居然玄理蕴,锦灰堆里珠玑润。通博自能游寸刃,天降任,存亡续绝刊新韵。 五味人生齐物论,痴心未与流光泯。晚岁友邦传捷讯。调瑶轸,郑公助兴《良宵引》。”
在文博界,世襄先生编著图书之多是很有名的。至2002年底,他编著的图书已有36种,涉及到中国古代音乐、明式家具、漆器、竹刻、鼻烟壸、葫芦、蟋蟀、北京鸽哨等,其中《明式家具珍赏》译成英、法、德三种文字,连同中文共有11个版本。先生文物研究的成就,世所公认,而且有些是属于开创性的。
先生出身世家,又受过良好的现代大学教育,知识面广,文章写得好,诗词、书法俱佳,即使一些极专门的文物知识,他也写得文采斐然,可读性强。有次我去看望他,他拿出写哀悼夫人袁荃猷的组诗让我看,感情真挚,一气呵成,劲健而又潇洒的行书,与诗配合,相得益彰。我收到过他的许多赠书,最爱读的是他的“锦灰堆”系列,曾写了首小诗赞之:“人自风流笔自瑰,锦灰莫道不成堆。如思如诉动情处,庾信文章老蚌胎。”
《自珍集》内页
文博界的老人都知道,世襄先生有一种很深的故宫情结。世襄先生的父亲与故宫博物院老院长马衡先生是中学同学,交谊较深。抗战时期世襄先生到重庆,马院长提出让他做院长秘书,他未就职而去了李庄中国营造学社。抗战胜利后,世襄先生从事京津地区战时文物损失的清理工作。1947年3月到故宫博物院任古物馆科长。此后于1948年6月至次年7月,在美国学习博物馆管理。新中国成立前夕,他毅然回到了祖国。1951年5月,故宫机构改革,设陈列、保管、图书馆、档案馆、总务、院办等部门,世襄先生任陈列部主任。阅《马衡日记》,可以看到世襄先生参与院里的各种重要活动,马院长对他十分倚重。但在“三反”运动中,世襄先生被诬为大盗宝犯,收到文物局、故宫博物院的书面通知:“开除公职,自谋出路。”对一个把心血倾注在故宫的人来说,世襄先生认为这是奇耻大辱。
先生所作《明代鸽经 清宫鸽谱》
1954年吴仲超同志当故宫院长后,发现开除世襄先生是个大错误,遂要把他调回来,但当时世襄先生所在的单位却不放他走,这事便搁置下来了。虽然如此,故宫的一些专门活动,还是请世襄先生参加,而他的有些研究工作,也与故宫的藏品分不开,得到了故宫的支持。但在世襄先生的心里,被故宫开除的阴影一直存在着。世襄先生对故宫的感情太深了,故宫伤害了他,他也知道这是历史的原因。他一直遗憾自己未能重返故宫。这种爱恨交加的复杂感情,与世襄先生熟悉的人都是知道的。
虽然未能重返故宫工作,但世襄先生却一直关注着故宫。在我多次看望他时,我们都会谈到故宫,故宫的历史,故宫的工作。前年6月的一天,世襄先生打电话约我,说要谈有关故宫的事,我去后,他提了两个建议,一是建议故宫饲养中国传统的观赏鸽;二是建议故宫在景山修展馆,用地道把故宫与景山相连接。这都是重大的设想,需要经过认真的研究。世襄先生以九四高龄,想的仍然是故宫的发展,令我十分感动。
2008年年初,原国家文物局局长张德勤同志打来电话,说他去看望了世襄先生,世襄先生又提到自己与故宫的一些事,希望我作为院长能为他写篇文章,有个全面的、准确的说法。世襄先生辞世不久,我写了一首小诗以表悼念:“锦心锦翰锦灰珍,博物风云老斫轮。感念平生无限事,此身曾是故宫人。”故宫永远都会记着这位同仁。
文 | 郑欣淼(原文刊于《光明日报》2010年2月5日,《此身曾是故宫人》)
编辑:徐俊芳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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