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刘建国开着一辆“爱心护送”车,行走在医院和病人之间,他有一个希望,找回四十多年前被自己弄丢的朋友的孩子。一个名叫黄娥的女人硬把儿子送给刘建国,与他成了搭档。人生中各自的隐情,在哈尔滨这座美丽城市渐次展开,牵扯出历史的纠缠,犹太人在哈尔滨的生活,日本人给它留下的创伤……从城市肌理中滋长出的中外杂糅的文化,最终都深入到人性的内里,于光亮中也照出黑暗。
作者奇特的才情,柔美中不乏力度的笔调,融入春夏秋冬哈尔滨的异景,将一城的漫卷烟火,写得异彩夺目。
第一章
无论冬夏,为哈尔滨这座城破晓的,不是日头,而是大地卑微的生灵。
当晨曦还在天幕的化妆间,为着用什么颜色涂抹早晨的脸而踌躇的时刻,凝结了夜晚精华的朝露,就在松花江畔翠绿的蒲草叶脉上,静待旭日照彻心房,点染上金黄或胭红,扮一回金珠子和红宝石,在被朝阳照散前,做个富贵梦了。当然这梦在哈尔滨只生于春夏,冬天常来常往的是雪花了,它们像北风的妾,任由吹打。而日出前北风通常很小,不必奔命的雪花,早早睁开了眼睛,等着晨光把自己扮成金翅的蝴蝶。
一年之中,比朝露和雪花还早舒展筋骨的,是学府路哈达蔬菜批发市场的业主。凌晨两点,这里的交易就开始了。几座连成一体的半月形顶棚的蔬菜大棚里,堆积着深夜由集装箱运来的各色蔬菜。大型货车已经退场,棚外停泊的是中小型运输车,它们将奔向遍布城区的大大小小的超市和蔬菜店。这里是蔬菜的股市,每日价格起伏不定,各级批发商的必修课就是讨价还价,所以这是黎明前人语最喧闹的所在。
紧随着批发蔬菜者步伐的,是经营早点的人。无论是街巷中固定的铺面,还是各区早市流动的摊床,呵欠连天的小业主们,也是起在日头之前。而在灰蒙蒙时分,赶在扫街的和清理垃圾的现身之前,流浪的猫狗开始行动,各小区的垃圾站和饭馆酒肆门前盛装剩菜剩饭的桶(目标得是低矮的桶,否则它们难以企及),有它们的免费早餐。它们身上脱不掉的污渍,多半由此而来——脑门常常粘着馊了的面包屑、馒头渣或是黏稠的米糊,尾巴往往扫着剩菜的汤汁,仿佛拖着一条搅屎棍。但猫是爱洁的,雨季时它们往往找个水洼,打几个滚儿,清洁一下,那水洼顷刻泛起浊黄的油星了。
晨曦若隐若现时,野鸟在郊外树丛或是公园离巢而出,家养的鸽子则在居民区的楼群中,成群结队地翻飞。野鸟和鸽子飞起的一瞬,你仿佛进了生意红火的绸缎店,听到的是店员撕扯丝绸的声音。“嗤嗤——”,那仿佛撕较薄的丝绸的微脆的声音,是野鸟发出的;“噗噜噜——”,这像质地厚重的丝绸被撕裂的微钝的声音,是鸽子发出的。此时开早班公交和出租车的司机,提着大号保温水杯上岗了。郊区印刷厂的工人,早已穿上工装印制报纸,日复一日看着汉字在流水线上蚂蚁似地奔跑,虽说在新媒体时代,报纸就像隔夜的茶,待见的人少了。送奶员和送外卖的小哥,拥向公园的晨练者,搭早班火车和飞机出行的人,拿着扫把和撮子的环卫工人,装运垃圾的车辆,脖颈下吊着自己擅长的工种牌子的、在各大装饰材料市场门口找活干的俗称“站大岗”的民工,以及伏天的洒水车,或是寒天的铲雪车,让哈尔滨的大街小巷苏醒,这生活的链条,有条不紊地缓缓启动,开始运转,承担一天的负荷。
而在太阳升起之前,这座城市同其他城市一样,少不了因为一些领域利好消息的发布,出现排队的情景:排队入托的,排队买楼的,排队买基金和债券的,甚至排队买墓地的。关涉这些排队者的地方——幼儿园、售楼处、银行、殡葬公司等,当星星还没从它们头顶隐退的时候,需求者就络绎不绝地来了。这样为着争取个人利益的聚集,不会人人幸运,争端难免,所以相关部门得加派保安,早起维持秩序。而这些户外的排队者,有时会看到婚礼或葬礼的车队,一些人受了风俗驱使,迷信红白喜事要抢在日出之前做,才算吉利。不同的是娶亲的车头挂着红花,逢双的日子出现居多;出殡的车挂着白花,一般是逢单的日子上路。而红白事的单双日,一般以旧历为主。
除此之外,任何一座城市的特种车辆,永远处于待命状态,突发的火情,水、电、燃气、暖气等公共设施故障,犯罪以及疾病,也会让消防车、工程抢险车、警车和救护车上路。这黎明前的不速之客,多有鸣笛,不分晨昏,是生活街巷的怪兽,让人不安,也扰人清梦。这样的鸣笛也仿佛按动了光明的开关,所经路段的楼群,窗口会一个跟着一个颤抖着亮起来,像是一只只圆睁的惊恐的眼。
刘建国见惯的排队情景,在各大医院门诊挂号处,因为他常在凌晨去接出院的人。有的患者和他们的家属,为了获得一个专家号,月亮未抽身就现身了。这样的排队从不落潮,就有了逐浪而生的医托。同春运找到票贩子能秘密买到火车票一样,医托也是神通广大,手中掐着各大医院门诊的“通行证”,能把一些肯出高价的人领出队列,暗中的交易完成后,在医生开诊的那刻,让患者成为专家诊室的第一拨候诊者。
刘建国熟悉医院,就像熟悉他驾驶的二手救护车一样。这些年下来,这类车在他脚下已报废了三台,眼前驾驶的也运行了三年。这种名为“爱心护送”的车,在哈尔滨运行着三四十台吧,它们通常是各大医院淘汰的急救车,虽主人不同,但都与医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近年医患矛盾增加,医护人员紧缺,很多医院不愿接送危重患者,所以这类“爱心护送”车应运而生,它们虽有主人,但后台却是医院,不挂靠它们的话,就没客源了。
医院重症监护室门外的长椅上,疲惫的守护者不仅是患者家属,还有从事殡葬行业的人。病危者每熬过一个长夜,那仍然在“嘀嘀”鸣响的呼吸机和还在变幻的生命体征监护仪,对不担心医疗费用的患者亲属来说,是生命最动人的音符;而对家境贫寒的患者来说,呼吸机就是点钞机,沉重的医疗费巨石一样压着他们,所以这生命的讯号,也有让人锥心刺骨的时刻。而与他们有相同感受的,是做死者生意的人,呼吸机的鸣响,对他们来说如丧钟,意味着他们像不走运的渔夫,面对的是暗黑的池塘,这彻夜的蹲守白费了。
三月末的哈尔滨虽未开江,但积雪消融了。空中偶尔飞雪,也是气数已尽,落地即化了。清明到来前,街角卖冥币和纸花的多了,而各家鲜花店,忙着修剪黄白两色的菊花,做成花篮。穷人买纸花祭奠故人,富人则买鲜花悼念逝者。风大的时候,户外轻飘的纸花会被卷飞几朵,卖纸花的也不追,想着是被哪路野鬼劫走了。而鲜花店门前的垃圾堆,修剪下来的枯枝败叶,平素多是缤纷的玫瑰花瓣,现在堆积的却是金针银线般闪烁的菊花瓣。鲜花店的垃圾堆香气袭人,是行人路过时,唯一不需捂着鼻子的垃圾堆。
刘建国驾驶着“爱心护送”车从道里出发,去南岗的一家医院接翁子安时,是清明节的前一天。车子经过各家花店,少不了碾压到菊花瓣。漆黑的轮胎粘了花瓣,像滚动的花环。一些十字路口专为市民烧纸而设的方形铁匣子,吞吃了一夜的冥币,黑黢黢的。正值祭扫高峰,天还没亮,不少车辆已出城了,驶向墓地和殡仪馆。天色蒙昧,环卫工人早就穿着带爆闪灯的衣服,开始清理街巷了。废纸、饮料瓶、果皮、快餐包装纸、烟头、呕吐物和狗屎,是常见的垃圾。这座城市养宠物的越来越多,但人们的公德心却没跟上潮流,少见遛狗时清理爱犬粪便的人。醉酒者的呕吐物和狗屎,是环卫工人最厌恶的,他们清理时难免蹙起鼻子,兀自埋怨一声:“这些不懂事的哇。”
“爱心护送”车不挂蓬灯,但它与救护车一样,配备担架、轮椅、氧气、输液吊支架和一些必备的急救药品。对于危重患者,会请医生或护士陪护,当然这得另加钱。一般来说,刘建国只是和助手一起护送患者。他的助手换了好几个了,干这行的起早贪黑,风来雨去,赚的辛苦钱,见的又都是病容惨淡的脸,难免影响心情,所以干长的人很少。
最早与刘建国搭档的人,与他年龄相仿,原来在道外一家菜市场出摊,后来他嫌卖菜憋屈,想干点流动性大的活儿,经人介绍认识了刘建国的雇主,便跟着跑了三年车,省内外的风景没少看。但因为他们护送的是患者,中途挺尸的不止一人,那人顿悟,原来再美的风景,本质是屠夫的脸,脱不掉肃杀之气,甘心回去卖菜了。第二个助手是下岗工人,他性情阴郁,但做事利落,刘建国喜欢他的沉默寡言。他们搭档多年,直到他锒铛入狱。那人常年在外跟车,老婆和一个搞传销的私通,被他发现,他把人给打残废了。刘建国的第三个助手是个青年人,身高一米七五,体重却有两百斤,他家境不错,之所以讨苦吃,是为减肥。说这活儿没黑没白,面对悲伤,耗神费力,比进减肥营有效。减肥营还要花钱,而他跟车能挣钱。也的确,四年不到,小伙子甩掉五十斤肉,找了女友,接手家族的餐饮企业,快活地当起了小老板。他说要尽快结婚生子,他跟着刘建国跑车,最羡慕那些临终的人,能牵着自己孩子的手,慢慢闭上眼睛。
眼前跟着刘建国跑车的,是个叫黄娥的外地女子。不过刘建国接翁子安出院时,黄娥不能随行,翁子安只允许刘建国一个人来。说是如果死在中途,唯有他陪伴,他才心安。(节选完)
作家迟子建
编辑:朱佳伟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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