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昔日上海文人圈子里,有一家声名远播的外文旧书店,名曰“大同”。执掌“大同”图书业务的,是一位颇有雅趣、名叫庄文熙(1914-1996)的老板。庄老板经营有方,不仅会做买卖,也是个识书、懂书、爱书的人。他以书会友,因书与人结缘,常来往的顾客名单中,不乏巴金、陈伯吹、傅雷、钱锺书等为人所津津乐道的大家。
旧上海的旧书业,散落地分布在多个区域。中区(今黄浦区)在麦家圈(今山东中路、广东路一带)、交通路(今昭通路)、福州路、河南路(今河南中路)。西区(今静安区、徐汇区)在爱文义路(今北京西路)近卡德路(今石门二路)和爱文义路近梵皇渡路(今万航渡路),善钟路(今常熟路),拉都路(今襄阳南路)近霞飞路(今淮海中路)。虹口在北四川路(今四川北路)横浜桥。南市在城隍庙。大的有店面,小的摆书摊。
其中,最为淘书者津津乐道,并公认为西文旧书店“大王”的,是河南路救火会对面的“合记”。“合记”的店铺设在弄堂口,这条弄堂有几个出口,“合记”把其中一个出口堵死开店。书店的三个老板王袁麒、陆麟洲、庄文熙,个个精通业务,备书充足,选书精当,故而顾客盈门,虽然书价稍高,仍常得购书者青睐。后来营业日隆,又在西区善钟路上先后再开了两家,海格路(今华山路)口的名“大同”,霞飞路口的是“合记”分店,由三个老板各掌一店,鼎足而立。
清末的棋盘街(大致对应今天延安东路福州路之间的河南中路两侧)已成当时沪上书店林立的文化街,多位知名作家都是“大同”常客
西区读书人多,由庄文熙执掌业务的“大同”开业以后,购书者称便,纷至沓来。其中不仅有一般的顾客,也有名噪文坛的作家,如巴金、李健吾、陈西禾、陈伯吹、傅雷、钱锺书等。
巴金常到“大同”买书,对于自己想买而店里一时没有的书,他会留下书单,请店里随时留意,收购到后通知他。久而久之,“大同”根据这些书单,知道巴金的爱好所在,对于未列在书单上而内容相近的书,估计巴金也会喜欢的,便代为留下,其中有不少果然正合巴金的“胃口”而做成交易,形成现在所说的良性“互动”。
巴金的藏书票
巴金收藏的德国中短篇小说家兼诗人施托姆的全集,就是在“大同”买到的,他并据以选译了《迟开的蔷薇》一文。另外还有一套德国哲学家尼采的作品集,也是巴金委托“大同”代留的。这套集子共十余册,16开大本,难能可贵的是,该版本是限定印数的珍藏本。但因书面受过潮有水渍,品相不佳,巴金未要,而旋即被另一藏书者购去。
钱君匋为巴金刻的藏书章
陈伯吹在“大同”淘书的事,曾两次在《新民晚报》“夜光杯”的文章中谈到。一篇文章说,陈先后在这家旧书店买下了四百多本外国儿童文学名著,其中有安徒生全集、格林全集,还有狄更斯、贝洛尔、凡尔纳、罗斯金、史蒂文森等名作家的著作。
陈本人在另一篇文章中曾说,他在“大同”“购得美国作家莱曼·弗兰克·鲍姆的《奥芝国的魔术师》,翻读几页,觉得非常有趣,又有意思,插图亦颇有特色,于是尽罄袋内所有,购归翻译,由《小说月报》分章连载,受到当年众多读者的欢迎。”这部小说的中文译名便是《绿野仙踪》。
《绿野仙踪》中文版,陈伯吹译
傅雷也是“大同”的常客。他不但自己去淘书,有时还由夫人朱梅馥陪着一起去。傅翻译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和巴尔扎克的众多小说,都脍炙人口。这要归功他的夫人。夫人是傅译文的第一个读者。傅在文稿未发表前,总要先读给夫人听,每当夫人听不懂、费解或认为不妥时,傅便据以修改,务使译稿流畅易晓,精益求精。
“大同”的常客还有钱锺书,钱并被店主庄文熙讶为奇才。钱在中外学术界的名望,如今早已如日中天。但在当年,他的学术巨著《谈艺录》、《管锥编》和脍炙人口的长篇小说《围城》都尚未面市,而短篇小说《人·兽·鬼》和散文集《写在人生边上》,虽在高教界和外文界声誉鹊起,但在其他读者群影响不大。
钱锺书的外文读书笔记
庄文熙何以对钱讶为奇才呢?笔者没有问过。但估计,这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钱无书不窥,看的书内容极广,文、史、哲和其他领域无不涉猎。二是钱通晓英、法、德、拉丁等多国文字。
庄文熙与外国主顾
庄文熙在买卖西文图书时,常与外国人打交道。
他曾买到过赫德的一些藏书。赫德(Robert Hart,1835-1911)是19世纪中国历史上的重要外籍官员,曾任海关总税务司达48年之久,并创立中国邮政,被清廷授予太子少保头衔。在外滩海关大楼前面,旧时曾有其铜像,1941年底日军占领公共租界时被拆除熔化。静安寺稍东还有一条街道曾以其命名,即今常德路。
赫徳像
庄文熙买到赫德藏书后,知道其珍贵价值,便标以高价,在店里出售,但久久无人买得起。有一天,犹太书商海涅曼(Heinz E.Heinemann)路过,见到赫德的这些藏书,书上还贴有赫德的藏书票,不禁窃喜,原来,有一个外国藏书家曾托过他,愿以高价收藏赫德藏书,而且价钱比“大同”的还要高得多。
海涅曼拥有相当于硕士的学位,原在德国柏林开书店,在纳粹反犹浪潮中逃亡来沪,后在霞飞路1166号和威海卫路(今威海路)904号即林村弄口,先后开了一家名叫Western Arts Gallery的外文旧书店,被认为是同行中知识最广、门槛最精的书商。
从“大同”淘得的英文古籍中的蚀刻仕女画:《哈姆雷特》中的奥菲丽娅
纳粹德国规定,犹太人离境时限带十元德国马克,因此海涅曼到沪时一贫如洗。他见到赫德藏书,想买下再卖出谋大利,但囊中羞涩,便提出赊书的方法。庄文熙与他从未有过交易,不知底细,自然拒绝。后来两人商定,由庄文熙带了书和海涅曼前往藏书家那里,由海涅曼入内联系卖书。
庄文熙是个细心人,他唯恐遇到骗子,前门进后门出,把书拐走了。他不动声色地把这幢花园洋房巡视了一下,看到并无后门,这才放心让海涅曼把书带了进去。不多久,海涅曼高高兴兴地走了出来,生意已经做成,他把庄文熙应得的书款给了他。至此,这笔“三”全其美的买卖圆满结束,皆大欢喜。
从“大同”淘得的英文古籍中的蚀刻仕女画:《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朱丽叶
匈牙利犹太女店主在愚园路、地丰路(今乌鲁木齐北路)以东开设的“福禄”书店(The Book Mart),有两间店面,规模是上海旧书店中最大的。她在解放后离开中国时,把店面盘给了“大同”,“大同”除得到大批图书外,还意外地得到欧洲旧书市场名贵书籍的目录,并附有价格。这部目录不仅使庄文熙知道哪些书是欧洲书市认为名贵的,而且知道其确切的价格,从而使他的西文旧书业务水平更上一层楼。
庄文熙其人其事
坐落在善钟路4号的“大同”书店,创办于1940年前后,以今日的目光来看,条件可说是简陋之至。店面朝东,面积仅二十平方米左右,顾客走在人行道上,迈上一步便可跨入店内,没有一般意义的门,只是一扇扇排门板,早上卸下开店,入晚一扇扇装上打烊。南、西、北三壁都是书架,从地面到屋顶,架上全部摆满了书。店堂中央摆着一张很大的书桌(也许是两张长方桌拼成的),上面铺着一方大桌布,四周下垂到地,把桌肚遮得严严实实,桌肚里也全是书。桌面上摆放着一些开本特大的图书、杂志和巨型的字典和地图册之类。
店主庄文熙对店中书籍的摆放位置极为熟悉,哪怕是桌肚里面被桌布遮住的书,他总能把手伸进桌肚,不用观看,一索即得。桌子与书架之间的狭窄通道,令顾客相对而行时,要侧身才能挤过。严冬酷暑,寒热难当,淘书者依然趋之若鹜,乐在其中。
1947年《老上海百业指南》中标注的
福州路河南路各类信息,其中可见多家书店。
庄文熙的祖上曾在虹口开庄大顺香号,所产之香远销暹罗(今泰国)、缅甸等佛教国家。后家道中落,有人想出二千元高价买其招牌。庄的父亲执意不从,说宁可把招牌劈掉,也不能辱没祖宗。这种耿直的脾气,也传给了文熙。
庄的家道中落后,哥哥勉强读到大学毕业,他仅读完中法学堂(今光明中学)就辍学了。不过,他已经掌握了中文和法文,后来经营外文图书,又自学了英、德等文字,业务水平日益提高。
庄文熙(1981年)
“大同”购进图书,少数通过门市,多数到售书人家中上门收购。有许多外侨,他们到上海时带来许多图书,离开时大都不愿带走,而是就地处理,或直接卖给旧书店,或交付拍卖(旧时上海最大的拍卖行是“鲁意师摩”),或是在自己家中的客厅、花园拍卖——欧、美国家的yard sale, garage sale,上海也是久已有之。
开拍前几天,预展期间,是挂红、白相间的格子旗;
到开拍当天,则是挂蓝白相间的格子旗。
庄文熙通晓多国文字,因而拍到许多好书。外国人出让的书,质精、量多、品相好,更受欢迎。
庄文熙说,每逢社会大动荡的年代,也是收购旧书的时机,诸如:1941年底日本发动太平洋战争并占领上海公共租界,随后又将美、英、荷籍所谓“敌侨”关入集中营,1945年德日先后战败,侨民被遣返本国,1949年大批外侨离沪,以及1966年大量“四旧”图书被处理之时。
庄文熙不仅买卖旧书,而且收到他特别喜欢的书,特别是善本的线装书时,往往爱不释手,留作己藏,摩挲把玩,喜不自胜。遇到书籍品相不佳时,他会不厌其烦地擦拭清洁,舒展撸平,因而引起妻子的嗔怪说:“你的衣服总是穿得随随便便,邋邋遢遢,你若能把关切、服侍书的心思,匀上几分在自己的衣着上就好了。”
庄的一个眼睛眇目,顾客背后称他“独眼龙”,但是这无碍于他对旧书独具慧眼,能源源不绝供应好书给顾客。另外,他店里的书价虽然比别处高,但是收购的价钱也比别处高,这是因为他精通业务,不愁高价收进后卖不掉,因此顾客有书出让时,也乐于卖给他。
旧书业公私合营时,“大同”并入外文书店。庄文熙退休后,上海图书馆曾想聘请他做采购部顾问,但因原单位不同意而作罢。笔者几次去看望他时,都见他在靠门的方桌上拣米,他买的米似乎较差,要拣过才能食用。他脸上浮现的,是一副岁月老去,再无用武之地的寂寞、失落之感。
编辑:张子杰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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