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许多重要的转折是在意想不到时发生的,这是否意味着人对事物发展进程无能为力?”
今年的上海高考作文延续了一贯的思辨特色,它以个体与外在的对立作为切口,提出一个发人深省的问题。
对于这个问题,每一个经历过半年网课备考的高考生都应该有话可说。疫情当前,面对被打乱的生活,所有人都或被迫或主动地思考了这个带有哲学意味的问题。
当然,经历过重要转折的不止我们一代人。20世纪上叶,整个世界都处在动荡不安的变化中。那些成长于十九世纪末、成熟于二十世纪初的年轻人,最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
其中,经历了欧洲的黄金时代与黑暗时代的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给出了确定的回应。在《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一书中,他不无伤感地表达了一名知识分子面对重大历史转折的无力和迷惘:
震荡摧毁了我的家园和生存的条件,使我彻底脱离了与过去的一切联系。震荡戏剧性地把我抛入一片荒漠,在此境中我清楚地认识到:“我不知道要奔向何方。”
(1)
“昔日的欧洲人生活得无忧无虑,对他们的万花筒式的色彩变幻生活异常高兴。”
年轻的茨威格赶上了欧洲最后的黄金时代,经济繁荣,文化兴盛。
一战前的古老欧洲,泛着玫瑰色的光晕,旧大陆的人民无不陶醉在这19世纪的美好余晖中。和所有百姓一样,茨威格也相信千年的奥地利君主国会继续它的统治,因为看起来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打破这一古老帝国的运行节奏。
从物质上来说,科学和经济的发展相辅相成,使得整个社会呈现出一派欢欣的景象。稳定的生活弥合了不同阶级和不同种族之间的差异和矛盾,所有正派的人都能平静、顺利、清白地度过一生。
从精神上来说,帝国首都维也纳的市民们对文化生活的强烈追求,放眼全球,无出其右者。艺术成了民族自豪感的体现。对于维也纳的市民来说,接受戏剧、文学和艺术的熏陶就像呼吸一样自然;中学生们会背诵首演过后的歌剧中的每一个段落,厨娘会因为一个女演员的离世而掉眼泪。
这座古老的音乐之都自有兼容并包的本领,各类人才及各种文化形式在其中和谐相处,其结果是:它的每一个市民都在不知不觉中被培养成超民族主义者、世界主义者和世界公民。最重要的是,那一代年轻人是有创造力与朝气的。他们身上迸发出的对于艺术的狂热追求无疑是彼时奥地利最伟大的成功。
在奥地利之外,欧洲的其他国家和城市也自有其发展。德国小城柏林翻开了崭新的一页,遍地都是机会,吸引世界各地的年轻人到此来成就一番事业;法国首都巴黎一如既往地迷人,没有一座城市像它那样开放与包容,让生活在其中的人焕发出青春与活力……青年时期的茨威格带着热忱走遍了欧洲,他眼中的世界无比壮烈美丽。此时此刻,“盛极而衰”听起来更像是一个遥远的谎言。
(2)
“我们以为已经看到了新的曙光。而实际上,燃烧世界的战火已经临近,火光已经在望。”
回溯一战爆发的理由,茨威格说:“我认为只能用‘力量过剩’来解释。战前四十年和平时期集聚起的内部力量,它必然要发泄出来。每个国家都突然之间有了一种想要使自己强大的情感,可恰恰忘记了别的国家也会有这种感情。”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没有人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承平日久,逐渐钝化了欧洲人的感官。萨拉热窝的枪声传来,他们依旧秉持乐观、相信理性,认为这一次必定能化险为夷。就连战争的狰狞面孔,在天真的欧洲人看来都充满了英雄色彩和暴力美感。开往前线的火车缓缓启动,新兵们向母亲和妻子高喊自己一定会回来过圣诞节,坚信致命的一枪能正中敌人的胸膛,而自己则会安然无恙。
战争爆发伊始,对于胜利和英雄的诗意想象笼罩了奥地利全国上下,就连部分知识分子也自觉领取了美化战争和歌颂牺牲的政治任务。茨威格在书中写有过这样一个精彩的比喻:“他们既然敲起了仇恨的锣鼓,就要用力敲下去,一直敲到那些那些正经的老百姓耳朵直响,心脏打颤。”两年半之后,这样的全民狂热在现实的重击下逐渐退烧。
在这战乱的几年中,茨威格上过战场见证过杀戮的残酷,为反对战争写过悲剧《耶利米》,到中立国瑞士和罗曼·罗兰等等知识分子里探讨欧洲的未来。从始至终他都践行着自己的诺言:永远不写一句赞美战争的话,也绝不贬低别的民族。
(3)
“在我们重新被禁锢之前,及时冲出这狭小的天地,这或许还包含一种朦朦胧胧的预感吧?”
在战争所带来的一系列后遗症中,最为突出的是战败国内的经济崩溃。然而,刻在奥地利人骨子里的乐观主义和浪漫精神,让他们在克朗疲软的情况下依然选择拥抱艺术。
茨威格回到战后的奥地利,他看到整个民族在苦难之中反倒更有活力。由于金钱的背叛,奥地利人发现实际生活的真正价值;而在实际生活的众多元素中,艺术才是永恒的依靠。
茨威格生动地描写了一种近乎悲壮的浪漫——煤炭短缺,人们只好在黑暗的剧院中摸索着寻找自己的座位。当指挥举起指挥棒,帷幕徐徐拉开,无论是演员琴手还是观众都完全沉浸其中。所有人都为更好地活下去、更好地感受生命之美使出了全部力量。
强烈的生存意志也让欧洲人在下一次大崩溃来临之前,带着失落与不安重新建立起了秩序。他们工作从没有像在这十年里一样努力,外出旅游从来没有像这十年里那么多——人们试图在这十年尽全力弥补曾经被夺走的自由、幸福与精神财富。
茨威格将这一最后的和平繁盛时期称之为“日落”。在这一阶段,他结识了文艺界的几乎所有名人,收获了全欧洲人的尊敬;他的作品被译成十多种语言出版,出访俄国结识高尔基;他的收藏事业蒸蒸日上,坐拥一座微型博物馆……
然而就如他自己所“期望”的那样,在不久以后,他即将失去这一切。
(4)
“我几乎用了半个世纪的时间来陶冶我的心,让我的心作为一颗‘世界公民’的心而跳动,但是没有成功。”
随着二战拉开序幕,欧洲人民好不容易在废墟上建立起的新生活再一次被击地粉碎。茨威格的生活急转直下。他的书成为了德国纳粹的眼中钉——即使他在书中从未表示过政治立场。
他不能用自己的母语出版自己的书,他的熟人和朋友因避嫌都相继远离了他,后来他离开了自己的国家,再后来甚至成为了一个流亡者。他经历了多大的辉煌,就经历了多大的失望。
“骄阳普照着大地。正如我在回家的路上忽然注意到我面前的影子一样,我也看到了这次战争后面另一次战争的影子。战争的影子将贯穿我们全部的时代,不会再从我这里消失;战争的影子将笼罩我日日夜夜产生的每一个念头;也许它的暗影也蒙住了这本书的某些章节。可是不管怎么说,每一个影子毕竟还是光明的产儿,而且,只有经历了光明和黑暗,和平与战争,兴盛和衰败的人,才算是真正生活过。”
这是《昨日的世界》的最后一段话,茨威格用柔和又锋利的语言结束了对似水年华的追忆,柔和是因为他似乎依旧能够从这动荡不安的四十年内找到不少慰藉;锋利是因为这句话真实而不掩饰地写出了他内心的想法和对历史的理解。
这时的茨威格,已经不相信这残酷的岁月所带来的生命的厚度是有意义的。
1942年,流亡巴西的茨威格选择服毒自杀。他留下了一封冷静而优雅的遗书,其最后一句是:
“愿他们经过这漫漫长夜还能看到旭日东升!而我这个过于性急的人要先他们而去了!”
虽然没有战争的威胁,但全球最有前瞻性的学者们都发出了提醒:这次疫情极有可能扭转全球格局,改变人类进程。
可能正处在某个重大的历史转折中而不自知的我们,也许更应该读一读茨威格留下的这本致敬旧大陆最后光辉岁月的挽歌——《昨日的世界》。
编辑:张子杰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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