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乱中的全家福
在武汉就读的齐邦媛
抗战时期的朱光潜(右)武大校长王星拱、理学院院长叶峤
浅蓝的航空信
由于南开学长带领,我在一年级下学期参加了珞珈团契。
由重庆去乐山的江轮停在宜宾的那一夜,我们在冯家禄家遇见了基督教传教会内地会陈牧师的儿子陈仁宽,他在武大读法律系四年级,第二天与我们同船去乐山。他不漂亮,也不太高大,但是有一种青年人身上看不到的俊逸、自信,在众人之中十分挺拔出众。大约有人告诉他,我从上船哭到宜宾,他就以传教者的态度坐到我旁边对我说了一些安慰的话,说他去重庆念南开的时候多么想念宜宾的家。我将随身提包中的《圣经》给他看,不知他那时说了什么话,使我又泫然欲泪地告诉他,我不仅十分想家,也十分惦念送我《圣经》的人,他正日夜在空中逐敌作战……世界上大约确有一些缘分,使你在第一次相遇即敢于倾诉心中最深的感觉。
学校开学之后,他把我介绍给珞珈团契的顾问——武大理学院院长桂质廷先生,他带我参加了团契,使我经常获得温暖的照顾。在校四年之间,我在每年例行的庆祝圣诞演出“耶稣诞生”默剧中,被指定演马利亚。契友说我瘦瘦高高,有一种忧郁的神情,所以适合此角。
陈仁宽在毕业之前一年,除了在团契聚会之外,从未到女生宿舍找我,始终维持一种保护者的兄长态度,毕业后立即去欧洲留学,常写长信给我。信中鼓励我成熟地融入真正的大学生活,常说些读书、思考之事,欧洲和中国一样在翻天覆地的激战分裂之中,他也有深于年龄的观照。多年后他回到中国大陆,全断了音讯,大约十年前校友通讯《珞珈》有杨静远的文章,说一九八〇年间与已改名为公绰的陈仁宽小聚,他在对外翻译公司和外交学院工作,想来应是顺遂吧。
那一年间,我内心生活的重心集中在与南开同学的通信上,从不同的学校写来不同的活法。共同之点当然是怀念沙坪坝。
在我踏进女生宿舍,向门房老姚报到的时候,他看了我的名字,从左边一个柜格取出一封信给我,说:“人还没来,信就先到。”然后看了我两眼,好似作了特殊登记。信封上的字迹是张大飞的,寄信地址是云南蒙自一个军邮的号码。同样浅蓝的航空信笺,多了一种新的、浓密又压抑的牵挂,不言相思,却尽是相思。他惦念我的长江航程,惦念我离家后的生活:“你做了大学生是什么样子呢?寄上我移防后的新通讯处,等你到了乐山来信,每天升空、落地,等你的信。”据我多年的了解,他所说的“落地”,就是作战平安归来的意思。
他的信几乎全是在备战室里写的,在溽热潮湿的云南边陲之处,面对着抢工修复的飞虎队跑道,一个身经百战的二十五岁青年,用一贯写家书的心情,安慰着一个十九岁的想家女孩,告诉她不要哭哭啼啼的,在今日烽火连天的中国,能读大学,是光明前途的开始。
每个星期一下午由文庙回来,老姚都笑吟吟地给我一封寄自云南的信,浅蓝的纸上除了想念,更多是鼓励。也寄来一些照片,全副武装和漆着鲨鱼嘴的战斗机的合照;三个精神奕奕充满自信的漂亮人物,起飞前在机舱里的照片,很难令人联想到“生命是死亡唇边的笑”。飞虎队在那些年是传奇性的英雄,陈纳德说:“昆明的中国人,怎么会从P40飞机头上的鲨鱼徽得出飞虎这个名字的,我永远也闹不清。”美国参战后,飞虎队正式改编为中美空军混合大队。
他收到我那些苍白贫乏的信,大约也无话可说,和我一样共同怀念起南开中学的诗词课了。每次升空作战,风从耳边吹过,云在四围翻腾,全神凝聚,处处是敌机的声息,心中别无他想。但是,一切拚过,落地回来,一切的牵挂也立刻回来,营地有三天前的旧报,战争陷入苦战阶段,川西离战场远,什么消息都没有。他说:“我无法飞到大佛脚下三江交汇的山城看你,但是,我多么爱你,多么想你!”
连续两周未接航信,白天拥挤的小小方庭,月亮照进来的夜晚,可供忧思徘徊,困在山水边城,与世界隔绝,只剩下遐思噩梦。终于收到他由昆明来信,说受了点伤,快好了,下周就回队上去。从此我写信再也不写自己太平岁月的烦恼,也不敢写自己担忧,尽量找些有趣的事说,如逻辑课的白马非马之辩,如经济学各派理论的冲突,乐山土话把一切单位皆用“块”——一块星期,一块房子,一块笔记本……男生第八宿舍是两年前大轰炸后罹患昏睡症死亡的学生公墓,等等。最大的浪漫是告诉他,我去找了叮咚街水滴落地发出叮咚声音的树洞。无知如我,终于开始悚然警觉,正因为我已成年,不论他钟情多深,他那血淋淋的现实,是我所触摸不到的。
他回到队上,信上邮戳又是蒙自、个旧、云南驿、腾冲……我在地图上追踪,从战报上看到,飞虎队正全力协助滇缅公路的保卫战,保持盟军对日战争补给的生命线。
伤愈之后,他对死亡似乎有了更近距离的认识。他的信中亦不再说感情的话,只说你已经二十岁了,所有学习到的新事物都是有用的,可以教你作成熟的判断。
刚进大学的我,自己的角色都扮演不好,除了想家念旧,和对偏远隔绝的抱怨,一切都没有想清楚的时候,一年就要过尽了。
大成殿上
——初见朱光潜老师我这样的漂浮状态,到了一年级将结束时有了急遽的变化。
全校的大一国文和英文最初是考试后不分院系以成绩编班,最后以共同考试算成绩作升级或转系的标准。武大没有医学院,一直以外文、经济、法律和电机系为最热门科系,淘汰率也最高。考试后不久,有一天一位同学回宿舍说在文庙看到刚贴出来的布告,大一英文全校统考我考了第一名,分数很高。我听说后,并没有太大的意外或激动,因为心中只想着如何对父母说,允许我去昆明,转西南联大外文系。此心已不在乐山。明知是十分难于开口,也不易得到同意,当晚一夜难眠。全宿舍的人都在收拾行李,过十几天就放暑假,大家都要回家了。我面临这一生第一次自己要解决的难题。
第二天下午,老姚郑重地给了我一份毛笔写的教务处通知,命我去见教务长朱光潜先生。
朱先生当时已是名满天下的学者。十五岁以前,他在安徽桐城家中已背诵了十年的经书与古文才进入桐城中学,二十一岁公费就读香港大学。毕业后到上海教书,和匡互生、朱自清、丰子恺、叶圣陶、刘大白、夏衍等人办杂志,创“立达学园”,创办开明书店。二十八岁,公费进爱丁堡大学进修英国文学,也修哲学、心理学、欧洲古代史和艺术史,又到法国巴黎大学修文艺心理学,在德国莱茵河畔的斯特拉斯堡大学加强德文,并写出《悲剧心理学》论文。留欧八年中,他经常流连于大英博物馆图书馆,一面读书一面写作,官费常断,为了稿费在开明书店《一般》和《中学生》刊物写稿,后来辑成《给青年的十二封信》,这本书和《谈美》是中学生以上都必读的“开窍”之书。
这么一位大学者怎会召见我这个一年级学生呢?说真的,我是惊骇多于荣幸地走进他那在文庙正殿——大成殿——森然深长的办公室。而那位坐在巨大木椅里并不壮硕的穿灰长袍的“老头”(那一年朱老师四十七岁,在我那个年龄人的眼中,所有超过四十岁的人都是“老人”)也没有什么慈祥的笑容。
他看了我,说:“你联考分发到哲学系,但是你英文很好,考全校第一名,你为什么不转外文系呢?”
我说我的第一志愿是哲学系,没有填本校的外文系,不是没有考上。高中毕业的时候,父亲和孟老师都希望我上中文系。
他又问了我为什么要“读”哲学系,已经念了些什么哲学的书?我的回答在他听来大约相当“幼稚无知”(我父亲已委婉地对我说过),他想了一下说:“现在武大搬迁到这么僻远的地方,老师很难请来,哲学系有一些课都开不出来。我已由国文老师处看到你的作文,你太多愁善感,似乎没有钻研哲学的慧根。中文系的课你可以旁听,也可以一生自修。但是外文系的课程必须有老师带领,加上好的英文基础才可以认路入门。暑假回去你可以多想想再决定,你如果转入外文系,我可以做你的导师,有问题可以随时问我。”
这最后一句话,至今萦绕我心头。
外文系的天空
暑假我与同伴欢天喜地由五通桥搭岷江江轮到宜宾,由长江顺流而下回了重庆。家,对于我有了更美好的意义。被联考冲散的中学好友也都在各家相聚,有说不完的别后经验要倾诉。一年前我独自一人被分发到遥远的川西,回到沙坪坝,好似失群的孤雁回到大队栖息之地,欢唱不已。故事方面,日本飞机因为美国参战而损耗太大,已无力再频繁轰炸重庆,主力移到滇缅路,每次出袭都被中美十四航空队大量击落。这一年夏天,重庆虽然仍是炙热如火炉,因为不再天天跑警报,重建与修复的气氛,很适合我们这群叽叽喳喳到各家重聚的大一女生。有月亮的晚上,我们常去嘉陵江边唱歌和谈心。那大约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夏天,也是真正无忧的假期。
回到家当然要和父母商量转系的事。爸爸虽未明说“我早就知道你念不了哲学系”,但他说,你感情重于理智,念文学比较合适。我又故作轻松地说西南联大去年发榜后曾欢迎我去外文系,南开同学在那里很多,我也很想去,如果战争胜利,我也可以回到北大、清华或南开大学……爸爸面色凝重地说,美国参战后,世界战局虽大有转机,我们国内战线却挫败连连;湖南沦陷,广西危急,贵州亦已不保,“你到云南,离家更远。乐山虽然也远,到底仍在四川,我照顾你比较近些。其实以你的身体,最好申请转学中央大学,留在沙坪坝,也少让我们悬念,局势如变更坏,我们一家人至少可以在一起”。
我回家不久收到大飞哥的信,他坚决不赞成我转学到昆明去,他随时迁移驻防基地,实在没有能力照顾我;战争现况下,连三天假期都没有,也没有办法回四川看我,望我安心地回乐山读书,大家唯一的生路是战争胜利。这时他的口气又是兄长对小女孩说话了。
在这期间,我也曾请教《时与潮文艺》的主编孙晋三教授有关朱光潜先生的建议。孙先生当时是中央大学外文系的名教授,极受我父亲的尊重。在他主持之下,《时与潮文艺》登载沈从文、巴金、洪深、吴组缃、茅盾、朱光潜、闻一多、朱自清、王西彦、碧野、臧克家、徐等的新作品,他们不仅当时广受读者欢迎,亦是现代文学史上的重要作家。而柳无忌、李霁野、方重、李长之、徐仲年、于赓虞、范存忠、陈瘦竹、戴镏龄、俞大、叶君健等人翻译的各国经典作品,也都可以看出那个时代文人的高水准。每期都有文坛动态和国内外艺文情报,是一九四二至一九四五年间的珍贵记录。可惜抗战胜利不久国共战争即起,我父亲已无力支撑三份期刊,《时与潮文艺》于一九四五年停刊。
孙先生说:“一九四四年五月版,朱光潜先生有篇《文学上的低级趣味》,是从文学教育者立场写的,很清楚也很中肯,在武大外文系上朱先生的课,该是很幸运的事,何况他亲自劝你转系,还自愿担任你的导师,更是求之不得的事了。文学教育贵在灵性(或慧根)的启发,武大外文系有方重先生、陈源(西滢)先生、袁昌英先生、陈寅恪先生等,根基是很充实的。西南联大外文系并不更强,而且也没有朱先生注意到你的这种缘分。”
孙先生的分析使我下定决心回武大,说不出什么原因,那溯江数百里外的江城,对我也有一些世外桃源般的魅力吧。
暑假结束,我早一周回乐山,准备办转系手续,而且与赵晓兰约好,早些去登记宿舍房间——二年级已升至餐厅上木造的一排新屋,希望能有一个靠窗书桌。
父亲安排我与一同学搭邮政送信快车去乐山;战时为了公务和大学生便利,每车正式收费搭载二人,需验证件,以保障信件安全。我们两人和邮务员轮流坐在驾驶台和数十袋邮件之间,觉得自己都重要起来。靠在郑重捆扎、绑牢的邮包上打瞌睡,想象袋中每封信的情愫与收信人的喜悦。每到一站,邮务员呼叫邮袋上的地名,然后他姿态优美地掷下一包,下面投上一包。我后来读到一本清朝史,说中国邮政是最早现代化的政府制度,服务人员水准高,最可信赖。到台湾后,邮政仍是安定的力量之一。千百年来书信传递由驿马到绿色邮车,在在都引起我的丰富想象,我曾有幸被当作邮包由川东快递到川西,这段特殊经验不可不记。
第一晚到成都,我们去住南开好友的宿舍。战时迁去成都华西坝的有北平的燕京大学、南京的金陵男大和金陵女大、山东的齐鲁大学,加上当地的华西大学,十分热闹。第二天清晨再上车,邮政车绝不抛锚,沿路有保护,安全稳定,经过眉山也装卸邮袋,但只能在飞驰而过之际看看路树而已。当日全天不停,直接驶往乐山邮局门口。这一次旅程我已知道前面的生活是什么样子,自己将如何面对,到成都又见识到四川真正的古都风貌,心情较去年舒缓许多。
朱光潜先生的英诗课
进入外文系二年级即有朱老师的“英诗”全年课,虽是紧张面对挑战,却也有些定心作用,我立刻开始用功。朱老师用当时全世界的标准选本,美国诗人帕尔格雷夫(Francis T.Palgrave)主编的《英诗金库》(The GoldenTreasury),但武大迁来的图书馆只有六本课本,分配三本给女生、三本给男生,轮流按课程进度先抄诗再上课。我去嘉乐纸厂买了三大本最好的嘉乐纸笔记本,从里到外都是梦幻般的浅蓝,在昏暗灯光下抄得满满的诗句和老师的指引。一年欣喜学习的笔迹仍在一触即碎的纸上,随我至今。
朱老师虽以《英诗金库》作课本,但并不按照编者的编年史次序——分莎士比亚(WilliamShakespeare,15641616)、弥尔顿(JohnMilton,16081674)、格雷(Thomas Gray,17161771)和浪漫时期(The Romantic Period)。他在上学期所选之诗都以教育文学品位为主,教我们什么是好诗,第一组竟是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那一串晶莹璀璨的《露西组诗》(Lucy Poems)。
那幽雅静美的少女露西是谁,至今两百年无人确定,但他为追忆这早夭的十八岁情人所写的五首小诗,却是英国文学史的瑰宝,平实简朴的深情至今少有人能超越。最后一首《彼时,幽黯遮蔽我心》(A Slumber Did My Spirit Seal)是我六十年来疗伤止痛最好的良药之一。我在演讲、文章中背诵它,希望证明诗对人生的力量,当年朱老师必是希望以此开启对我们的西方文学的教育吧。这组诗第三首《我在陌生人中旅行》(I Travelled among Unknown Men),诗人说我再也不离开英国了,因为露西最后看到的是英国的绿野——这对当时爱国高于一切的我,是最美最有力的爱国情诗了。
朱老师选了十多首华兹华斯的短诗,指出文字简洁、情景贴切之处,讲到他《孤独的收割者》(TheSolitary Reaper),说她歌声渐远时,令人联想唐人钱起诗“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的余韵。
直到有一天,教到华兹华斯较长的一首《玛格丽特的悲苦》(The Afflictionof Margaret),写一妇女,其独子出外谋生,七年无音讯。诗人隔着沼泽,每夜听见她呼唤儿子名字:“Whereart thou, my beloved son,...”(你在哪儿,我亲爱的儿啊……)逢人便问有无遇见,揣想种种失踪情境。
朱老师读到“thefowls of heaven have wings,...Chains tie us down by land and sea”(天上的鸟儿有翅膀……链紧我们的是大地和海洋),说中国古诗有相似的“风云有鸟路,江汉限无梁”之句,此时竟然语带哽咽,稍微停顿又继续念下去,念到最后两行:
If any chance to heave a sigh,(若有人为我叹息,)
They pity me, and not my grief. (他们怜悯的是我,不是我的悲苦。)
老师取下了眼镜,眼泪流下双颊,突然把书合上,快步走出教室,留下满室愕然,却无人开口说话。
也许,在那样一个艰困的时代,坦率表现感情是一件奢侈的事,对于仍然崇拜偶像的大学二年级学生来说,这是一件难于评论的意外,甚至是感到荣幸的事,能看到文学名师至情的眼泪。
二十多年后,我教英国文学史课程时,《英诗金库》已完全被新时代的选本取代,这首诗很少被选。不同的时代流不同的眼泪。但是朱老师所选诗篇大多数仍在今日各重要选集上。
英诗课第二部分则以知性为主,莎士比亚的几首十四行诗,谈到短暂与永恒的意义,雪莱(PercyBysshe Shelley,17921822)的《奥兹曼迪斯》(Ozymandias)也在这一组中出现;威武的埃及君王毁裂的头像半掩埋在风沙里,“boundlessand bare, The lone and level sand, stretch far away”(寂寞与荒凉,无边地伸向远方的黄沙)。
朱老师引证说,这就是人间千年只是天上隔宿之意,中国文学中甚多此等名句,但是你听听这boundless和bare声音之重,lone and level声音之轻,可见另一种语言中不同的感觉之美。
至于《西风颂》(Odeto the West Wind),老师说,中国自有白话文学以来,人人引诵它的名句:“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IfWinter comes, can Spring be far behind?)已到了令人厌倦的浮泛地步。雪莱的颂歌所要歌颂的是一种狂野的精神,是青春生命的灵感,是摧枯拉朽的震慑力量。全诗以五段十四行诗合成,七十行必须一气读完,天象的四季循环,人心内在的悸动,节节相扣才见浪漫诗思的宏伟感人力量。在文庙配殿那间小小的斗室之中,朱老师讲书表情严肃,也很少有手势,但此时,他用手大力地挥拂、横扫……口中念着诗句,教我们用the minds eye想象西风怒吼的意象(imagery)。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地看到了西方诗中的意象。一生受用不尽。
眉山的明月夜
这一年的寒假开始,我和同班同学参加一个在五通桥活动中心办的冬令营。第一天晚饭时,突然有人找我,是一位工学院的南开学长,他们二十多人被征召去重庆作专业工程支援,车子直开重庆,我可以搭便车回家,他们开学时返校再带我回乐山。
世界上会有这么好的事情!由于乐山和重庆没有直达车,我提着小小的行囊跟他们上车时,兴奋得头昏眼花,差点掉到路边的土坑里。车上有四位南开学长,所以很“安全”。原是打算在午夜前开到成都,第二天直驶重庆。谁知开出九十里左右到眉山郊外车子就抛锚了,全车的工程“专家”也修不好,只好分批找店过夜。
我和八位男生待在一间最好的旅舍,其实是一家大茶馆,里间有一些床铺,给公路上经常抛锚的行旅过夜。冬天的夜晚,没有路灯,屋子大而深,有一股阴森森的寒冷。老板安排我住在他们夫妻的外间,刚要收拾床铺时,突然外面传来呼喊说:“来了,来了,快收拾起!”
老板惊慌地告诉我们,最近年关难过,山里有些股匪夜里出来到处抢劫,已经来过几次了,给点钱大约可以应付应付,但是这个女学生可不大方便,怎么办呢?
老板娘急中生智,从柜台下面拖出一个很大的、古色古香的长方形木柜对我说:“你就藏在我们的钱柜吧!”叫我立刻进去躺平,盖上巨大的木盖,再请一位矮胖的学长打开铺盖睡在上面——我们那时的青年人皆营养不够,大多数都瘦,所以我记得他,他性情开朗,也很英俊。
幸好钱柜把手下面各有一孔,我躺在里面不致窒息。外面呼喊嘈杂的声音,桌椅推翻的声音令我恐惧得心脏几乎停止跳动,来不及想睡在柩材里的恐怖。终于渐渐静了下来,听得出关上木大门沉重的声音,那位余学长掀开钱柜的盖子说:“过去了,可以出来了。”
我出来的时候,发现所有躺着的同学头下都有几本书。因为他们知道四川强盗都不抢书,“书”、“输”同音,而且据说四川文风鼎盛,即使盗匪也尊敬读书人。
同学之中有人一年多前曾和我同船由重庆到乐山,看我从长江哭到岷江,这一晚遇到这么可怕的事,居然没哭,还问他们有没有受伤,颇感惊讶。实际上,我成年后,在遇到危险或受到威胁时是不哭的。
第二天天亮即开车,不经成都,采近路,直开重庆,有人去沙坪坝,可带我到家门。车子驶出眉山县界的时候我头脑才清楚,眉山,眉山!这不是苏东坡的故乡吗!不就是他悼亡词《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眉山!昨天晚上,在那样戏剧性的情境,我曾落脚在苏东坡诗词中乡愁所系之乡,但全然不知是否是明月夜,更梦不到短松冈,连三苏祠堂都无缘一瞥。那时也想,既在岷峨区域上学,再去不难。在当年,这其实是很难的事,年轻女子向往旅行都是奢侈的。
意外地回家度了一个寒假,真是福分啊!父母关切,幼妹逗趣,每天丰衣足食,睡在温暖的厚褥子上,常是充满感恩之心。这是我在父母家中过的最后一个年,再团聚已是到台湾之后了。
战火逼近时
——初读济慈回到学校最企盼的是重回英诗课。
寒假中我曾向孙晋三先生请教英国文学浪漫时期的诗,主要是雪莱(那时我尚不知济慈),由他借给我的书上也抄了一些深层次的资料。这样的事使我全神贯注,忘了战争的威胁。
太平洋的英美盟军已渐占上风,转守为攻,美军收复菲律宾(麦克阿瑟当年撤退时曾有豪语:“我会回来!”)登陆硫磺岛后,逐岛血战开始。但是国内战线令人忧虑,已无路可回的日本人打通了我们的粤汉铁路,全国知识青年呼应蒋委员长“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征召,有二十万学生从军,我在武大工学院的南开校友王世瑞已在放寒假前投考空军官校去了。在那陆军战事失利,渐渐由贵州向四川进逼的危急时刻,只有空军每次出击都有辉煌战绩,可叹人数太少,伤亡亦重,中美混合十四航空队成为人人仰望的英雄。
张大飞
我已许久没有收到张大飞的信了,我无法告诉任何人,那寄自奇怪地名的浅蓝信纸的信,像神迹一样消失了。三江之外的世界只有旧报上的战讯了。
回到英诗课,朱老师先讲英国浪漫诗的特色,教我们抄八首雪莱的诗。所有初读雪莱诗的年轻人都会被他奔放的热情所“冲激”吧,爱情和死亡的预感常在一行诗中以三个惊叹号的形式出现。那种坦白单纯的喊叫是我在中国诗词中没有读过的,如《印度小夜曲》中的“I die! I faint! I fail!”(我死了!我昏了!我败了!)而我那青春苦闷心情的最高共鸣是他那首《哀歌》首句:“O World! O Life! O Time!”(“啊,世界!啊,人生!啊,光阴!”后来的版本删去惊叹号)简直就是我喊不出来的郁闷。我所惦念的不仅是一个人的生死,而是感觉他的生死与世界、人生、日夜运转的时间都息息相关。我们这么年轻,却被深深卷入这么广大且似乎没有止境的战争里!朱老师说这诗不算太好的诗,但有雪莱本色。青年人为情所困,想突破牢笼而如此喊叫。纯宣泄性的诗总有点浅,经不起岁月的冲刷。自从一九四五年二月我读了这首诗后,国家和我个人生命都不断地在剧变之中,数十年间,“O World! O Life! O Time!”仍不断地在我心中激荡,没有更贴切、更简单的语言能如此直述迷茫。
英国哲人罗素(BertrandRussell,18721970)七十五岁时写完他的《事实与虚构》(Fact and Fiction),讲述十五到二十一岁,心智成长过程中,对他影响最大的书。其中有一篇是“雪莱的重要”,说他少年时读到雪莱诗中如真似幻的情境,深感着迷。成年后见识日增,遇到一些深沉宁静的境界,会有似曾相识的感动。雪莱短的情诗,他都熟读在心,也渴望会产生那样虽然有些苦涩但却痴迷的爱情:“我爱他诗中的绝望、孤立和幻想景致之美……”这成为他想象力和感情的光源。据说马克思和恩格斯当年谈天时最爱谈雪莱,对这位出身贵族、才情飘逸的诗人的反传统精神十分倾慕。
朱老师坚信好文章要背诵,我们跟他念的每首诗都得背。英诗班上不到二十人,背书和私塾一样,无人能逃。“教”和“背”之际,每首诗由生变熟,有老师几句指引,确能得其真意。几首小诗之后,教到雪莱那首自怨自艾、充满悔憾的《沮丧》(Stanzas Written in DejectionDecember, NearNaples),此诗亦因他相当正确地预言了自己溺海死亡,而令后世珍惜。
一九四五年,极寒冷的二月早上,我们四个同班同学由宿舍出来,走下白塔街,经过湿漉漉的水西门,地上已有薄冰,每人手里捧着手抄的英诗课本,仍在背那首《爱字常被亵渎》(One Word Is Too Often Profaned)和这首《沮丧》,它的第三节有一行贴切地说出我那时无从诉说的心情:“没有内在的平静,没有外在的宁谧”(norpeace within nor calm around)。
四个人喃喃背诵,有时互相接续,从县街转入文庙广场,由宽阔的石阶进了庙门,迎面看到棂星门旁石柱上贴了一大张毛笔布告,墨汁淋漓似乎未干:
二月二十五日早晨,美国巨型飞机一千八百架轰炸东京,市区成为火海,日本首相惶恐,入宫谢罪。
站在这布告前的数百个中国大学生,经历战争八年之后,大多数的人全靠政府公费生存;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在大石板铺的文庙正庭,无声无言地站着,读到这样的复仇消息,内心涌出复杂的欣喜。
终于,这些狂炸我们八年的日本人,也尝到自己家园被别人毁灭的痛苦,也知道空中灾祸降临的恐怖了。自侵占东北以来,他们以征服别人为荣,洋洋自得地自信着,他们家乡的樱花秋叶永远灿烂,却驱赶别的民族辗转沟壑,长年流离!
我也无言无语,沉痛而欢欣地站在那石柱之前,想象一千八百架轰炸机临空时遮天蔽日的景象,似乎听到千百颗炸弹落地前尖锐的呼啸,爆炸前灼热的强风,房屋的倒塌和焚烧,地面土石崩溅的伤害……啊,难以忘怀的青春岁月!死亡在日光月明的晴空盘旋,降下,无处可以躲藏……
那些因菊花与剑而狂妄自信的男人,怎样保护那些梳着整齐高髻、脸上涂了厚厚白粉、大朵大朵花和服上拴着更花的腰带、穿着那种套住大脚趾的高跷木屐的女人,踢踢踏踏地跑呢?有些女人把在中国战场战死的情人或丈夫的骨灰绑在背袋里,火海中,这些骨灰将被二度焚烧……
上课钟把我们带回现实人生,从石柱走向右排配殿第二间教室,又接续着背雪莱那首和我们完全不同的太平世界里优美的《沮丧》。我们所有的人都知道,若能像他那样在往复的海浪声里死亡,是多么美丽。
朱老师上课相当准时,他站在小小的讲台前面,距我们第一排不过两尺。他进来之后,这一间石砌的配殿小室即不再是一间教室,而是我和蓝天之间的一座密室。无漆的木桌椅之外,只有一块小黑板,四壁空荡到了庄严的境界,像一些现代或后现代的studio。心灵回荡,似有乐音从四壁汇流而出,随着朱老师略带安徽腔的英国英文,引我们进入神奇世界。也许是我想象力初启的双耳带着双眼望向窗外浮云的幻象,自此我终生爱恋英文诗的声韵,像山峦起伏或海浪潮涌的绵延不息。英文诗和中国诗词,于我都是一种感情的乌托邦,即使是最绝望的诗也似有一股强韧的生命力。这也是一种缘分,曾在生命某个飘浮的年月,听到一些声音,看到它的意象,把心拴系其上,自此之后终生不能拔除。
当然,最强烈的原因是我先读了雪莱的《云雀之歌》,再读到济慈的《夜莺颂》(Ode toa Nightingale),忘记了朱老师英文中的安徽腔,只看到人生万万千千的不同。多年之内一再重读,自己上讲台授课,读遍了能读到的反响,深深感到人生所有“不同”都可由《云雀之歌》的欢愉、《夜莺颂》的沉郁中找到起点。命运、性格、才华,人生现实亦环环相扣,雪莱那不羁的灵魂,一面高飞一面歌唱,似星光银亮与明月的万顷光华,像甘霖,像流萤,像春日急雨洒上大地,而我们在人间,总是瞻前顾后,在真心的笑时也隐含着某种痛苦。诗人说:“我若能得你歌中一半的欢愉,必能使世人倾听!”
①雷波、马边、屏山、峨边,四地在四川宜宾县境。当时的政府早作原住民生存集居规划,且装备若干国防安全设施,有相当程度的军事保护。
雷·马·屏·峨
在读和背《云雀之歌》的时候,校长王星拱突然在文庙前广场召集师生,宣布一个重要的讯息:战事失利,日军有可能进犯四川,教育部下令各校在紧急时往安全地区撤退。指定武大由嘉定师管区司令部保护,在必要时撤退进入川康边境大凉山区的“雷马屏峨”①彝族自治区。同学们都已成年,不可惊慌,但必须有心理准备。
在大学很少见到校长,更少听他训话。我记得那天在初春的寒风中,中国早期的化学学者、武大创校人之一的王校长穿着他的旧长袍,面容清癯,语调悲戚,简短地结语说:“我们已经艰辛地撑了八年,绝没有放弃的一天,大家都要尽各人的力,教育部命令各校,不到最后一日,弦歌不辍。”
这之后六十年,走过千山万水,“雷马屏峨”这四个字带着悲壮的声音在我心中不时响起,代表着一种最后的安全。人生没有绝路,任何情况之下,“弦歌不辍”是我活着的最大依靠。
我给父母写了一封信,如果重庆失守,我到“雷马屏峨”如何找到回家之路?十天之后,爸爸写来一封快信,简短有力地写着:“国内战线太广,目前确实费力,但盟军在太平洋及欧洲局势日渐好转。吾儿随学校行动可保安全,无论战局如何变化,我在有生之年必能找到你。”
那是一段真正惶恐的日子,夜晚睡在木板床上,想着必须步行三百里旱路的艰困情景。女生宿舍中有高班同学传说,嘉定师管区的军人说:这些女学生平时那么骄傲,随军进山的时候就骄傲不起来了。也有人说,这是左派“前进分子”故意制造分化的谣言。有些高班的男同学向学校建议,指派二百男生和女生队伍一起随军进山。
在这样惶然不安的日子里,一九四五年四月初,在弦歌不辍的文庙,我第一次读济慈的诗《初读查普曼译荷马》(On First Looking Into Chapmans Homer),这大约是所有人读他的第一首,用人们称为“戴着脚镣跳舞”的十四行诗的格律写他初读史诗新译时,如同探险家发现了新山峰的狂喜。
我读不懂他的狂喜。炸弹正在我的世界四面落下,落弹的呼啸和迸发的火海,由近而远,又由远而近,将我困在川西这座三江汇合的山城里。如今连这里也没有安全了。我不懂他怎么能与朋友“发现”了新的诗体,由天黑读到天亮,黎明时,在星光下步行三英里回到寄居的小楼,一口气写了这十四行不朽的喜悦,托快邮送到朋友眼前……自从这首诗后,他五年间用尽了一生的才华,二十六岁呕血而死。
五年,对我是很长的时间,二十六岁也尚遥远,而我过了今天不知明天是什么样子。爸爸信中说在他“有生之年”必能找到我,他今年四十六岁,“有生之年”是什么意思?我心中有不祥之感。
朱老师再上课时,对我们的处境一字不提,开始进入第二首济慈诗《夜莺颂》的讲解。他说,世人读过雪莱的《云雀之歌》再读这《夜莺颂》,可以看到浪漫时期的两种面貌,以后你读得愈多愈不敢给Romanticism一个简单的“浪漫”之名。济慈八岁时父亲坠马死,十四岁时母亲肺病死,二十四岁时,在病重的弟弟病榻旁,面对渐逝的生命,悲伤无助,尝试在艺术中寻求逃离人生之苦,遂构思此诗。在温柔之夜听夜莺之歌,如饮鸩毒而沉迷,如尝美酒而陶醉,然而夜莺必不知道人间疾苦:“Here, where men sit and hear each other groan.”(这里,我们对坐悲叹的世界。)诗人坐在花果树丛,“在黯黑的浓郁芳香中倾听,在夜莺倾泻心灵欢欣的歌声中,迎向富足的死亡,化为草泥”。(“Still wouldst thou sing, and I have ears in vainTo thy highrequiembecome a sod.”)
阅读和背诵这首《夜莺颂》都不是容易的事,济慈的心思出入于生死之间,诗句长,意象幽深丰富。相较之下,读雪莱《云雀之歌》则似儿歌般的轻快了。此诗之后,又读三首济慈小诗:《惧诗未尽而死亡已至》(When I have fears that I may cease to be / Before my pen hasgleand my teemingbrain)另一首,《为何欢笑》(Why did I laughtonight? No voice will tell)和《星辰啊,愿我如你恒在》(Bright star,would I were stedfast as thou art)在这短短的两个月中,我经历了人生另一种境界,对济慈的诗,有心灵呼应的知己之感。
选自齐邦媛《巨流河》
编辑:张子杰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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