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刘体信租住张园26年
我的外公刘体信(1878-1959),字述之,后来改名刘声木(字十枝),安徽庐江人,是晚清四川总督刘秉璋的第三个儿子。他在辛亥革命后就来到了上海,原先住在北站附近安庆路的一栋李家大宅里。那房子是李鸿章的大儿子李经方的,因为李经方是我外公的姐夫,我外公的两个姐姐先后都嫁给了李经方,所以李经方与刘家兄弟的关系都很好。刘秉璋是李鸿章创办的淮军里的重要将领,他们两人还是淮军里仅有的两名进士,刘家与李家结有七门姻亲,不是你的女儿嫁过来,就是我的孙女嫁过去,所以两家人关系非同一般。1927年北伐军打到了上海,李经方吓得跑到大连去了,安庆路的房子就一直由我外公及他的二哥刘体仁、四弟刘体智三家人家住着。
刘体信
1932年“一·二八”以后,闸北一带遭到日本飞机轰炸,我外公感觉不安全,遂于1933年搬到了租界里的张园23号(即后来的威海路590弄72支弄23号),一直住到他1959年去世,他在这里住了26年。外公去世后,他的家眷和后代仍旧住在里面,直到2019年3月张园大动迁才搬了出来,前后长达86年。
张园23号是栋三上三下的石库门房子,旁边的21号、19号、17号等楼是两上两下的石库门房子,是同一个房地产商建造的,有天井、客堂间、东厢房、西厢房、前楼、后房间、亭子间等。周边很清净,因为那时的张园,大都是一家人家住一栋楼,弄堂里不显得拥挤,而且环境也很优雅,一些人家还在房子周边摆了不少盆花。
我外公没有买下这栋房子,是租住的。早些年,他一直住在二楼的东厢房,那间房间最大,有45平方,后来又搬到西厢房住,也有36平方。东厢房实际上是间套房,中间有门,还有壁炉可取暖。从23号正门进入,穿过天井就是客堂间。客堂间很大,我外公在世的时候,那里放着一张八仙桌,有六把太师椅,是他会客和吃饭的地方;东西两边都堆着书箱,孙子外孙们也常在这里玩,或做功课。二楼的亭子间很大,有15平方。北部还有一个不小的晒台,也有15平方。西厢房北边有一间后房间,6平方。
上世纪五十年代经过公私合营,房管所直接管理了张园,房租涨了一倍。我外公感觉房租太贵了,他就搬到前楼(25平方米)住了,东厢房由别人家承租。
二.23号楼上楼下全是书
作为晚清的官二代,我外公一生既不当官也不经商,整天在家里不是看书就是写书,是个名副其实的书生。他在清朝末年,曾获得分省补用知府的资格,那是省以下县以上、相当于地区一级的候补官职,然而每到授以实职的时候,他都坚辞不就。进入民国后,更是一心读书、写书,很少与外界接触,过着自得其乐的生活。他经济上原先靠安徽老家祖上传下来的那些田地,有账房先生(人称二地主)帮他管理和收租,每年来向他报账。自从离开老家后,他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任凭账房先生报多少是多少,他从不去检查。他的花费除了养家就是买书,一辈子活在古书里。他的房间四周全是书橱和书箱,楼下的客堂间里也摆了很多书橱和书箱,所以人家称他为藏书家,也有台湾学者写了文章,称其为“城市隐士”。
刚搬进张园的时候,家里曾遭到过一次强盗抢。也许是他们搬家的时候,强盗看到搬进去很多大箱子,便认为这家人家很有钱。其实那都是些书箱,里面并非金银财宝。尽管强盗抢走的东西不多,但全家人受到很大惊吓,我外公因此雇佣了一个印度保安(俗称“红头阿三”),日夜把门。
外公从17岁就开始收集古书。他命名他的藏书处叫“苌楚斋”,藏书以清人著作为主,先后得书7690余种,133000余卷,仅《苌楚斋书目》就有32卷。他的藏书特色,一是有大量的地方志,二是有很多关于研究《楚辞》的书,三是有大量清人文集。据说,郭沫若曾看到他收藏的关于《楚辞》研究的藏书目录,认为属于全国之冠。凭借丰富的藏书,我外公的著述就很严谨,说古论事,“皆有依据,少则一书,多则数十种”。他的代表作之一《桐城文学渊源考》13卷,写到的人物达640多人,所引用的著作达千余种,可见其用功之深。他的另一部有名的著作《苌楚斋随笔》,以及《续笔》《三笔》《四笔》《五笔》,长达数十卷,前些年由中华书局排印出版。该书中叙述的晚清重要事件,得之于李鸿章、周馥、吴长庆、丁汝昌等及他们的幕僚,皆当事人所述,历史价值颇高,故而被列入“清代史料笔记丛刊”。
终于有一天,我外公的这些书被陆陆续续地搬出来。最初是被他的一个姨太太偷偷地卖给收废品的人,是论斤当废纸卖的。因为那时新中国已成立,安徽老家的田地经过土地改革,已经不属于刘家,地租没有了(其实自从抗战爆发后,农民逃难了,就已经收不到田租了)。固定收入没有了,家境就困难了,而这个姨太太又患糖尿病,要吃东西,没有钱,就把老爷子的书偷出去卖。好在那个收废品的人还算有经验,没有把书送到造纸厂,而是转卖给了福州路上的古籍书店。古籍书店的人见了大吃一惊,问他是从哪里弄来的。那人说是从张园23号“秤出来”的。那时候的文化人很有责任心,于是按图索骥,找上门来。我外公这个隐居张园多年的“城市隐士”,终于被世人所知晓。
后来,他的那些宝贝书分批被古籍书店收购(他委托他的侄子、刘家二房的刘子树办理此事),他本人也被上海文史馆聘为馆员,每周去文史馆二三次,每月有60元津贴,付完房租还有结余。这时他年纪也大了,80多岁,有大儿子刘俊生(刘家兄弟中排行老八)在天津办厂,孝敬他,他子孙满堂,吃喝不愁,到1959年无疾而终,算得上一个有福气的老人。
刘体信的部分著作
三.旧式文人的生活
我外公是典型的旧式文人,虽不是妻妾成群,但也有过三妻四妾。他的原配妻子是淮军名将吴长庆的女儿,继室是两江总督周馥的女儿。我自己的外婆是外公的第三位夫人,生了三个女儿,最小的女儿早夭,剩下我母亲刘任生和我大姨妈。
我外婆嫁到刘家时,外公前面的两位夫人已经过世,留下好几个孩子,大儿子叫刘俊生,大女儿叫刘洁生,还有其他孩子。由于张园23号还不够大,除了外公的藏书占去很多面积,家里还有不少佣人、保姆、厨师,再加上外公与外婆不和睦,我外婆就不住在张园,另外找地方住了。而我的父亲、母亲在1939年,也就是在我6岁的时候,搬进了张园19号,住在外公隔壁。1959年外公去世后,我从19号搬到了23号,住进原先外公住的房子里。所以,我在张园从1939年一直住到2019年,整整80年。
由于外婆住到外面去了,外公需要太太服侍,于是就找姨太太,前后共找了四房姨太太。这些姨太太又生了一些孩子,如四女儿刘青华、五女儿刘青淑、六女儿刘佳生、小儿子刘休生等,还有小名叫“小喜子”“小福子”的孩子,都住在23号。最小的姨太太生的一个女儿叫刘佳生,年龄跟我一般大,可惜在十年内乱中不幸自杀了,“文革”后获得平反。
外公另有两个儿子(我叫不出名字),外公认为他们不学好,不好好念书,把他们赶出了家门,不认他们是刘家的后代。听说其中一个后来生病死了。还有一个去参军了,加入了革命队伍,按理说应当是学好了,可是外公仍旧不认他。后来他在战争中牺牲,部队把烈士证书送到家里来,外公也不以为然,认为他已经被赶出了家门,这个烈士与他无关。发生在我们这种旧家族里的古怪事情,是旧时代的陈迹,估计外人都看不懂的。
刘体信的女儿刘庚生
四.客堂间成了公共场所
当年我外公租下的是23号整栋楼,客堂间是他会客和全家人吃饭的地方,同时也堆放了很多书箱。后来儿子独立了,搬出去了,女儿长大了,也出嫁了,家里人口减少了,同时我外公的经济条件也下降了,于是就把一部分房屋转租了。
尽管客堂间没有出租,外公还是每天下楼吃饭,但是住在楼下东厢房和西厢房的房客,也把客堂间当成了他们自己的客堂间。外公和家人在八仙桌上吃完饭后,他们也在外公的八仙桌上吃饭,甚至把外公的一些厨房炊具当成了公用的,随手拿来就用。外公是个书生,不管这些琐碎之事的,久而久之,尤其是公私合营以后,房管所管理这房子后,客堂间更成了公用的了。凡是住在楼内的人家,纷纷来客堂间放上一张旧桌子、一把破椅子,或一样不怕人家偷的旧家具,占下那么一点地方,于是客堂间逐渐成了旧家具和废弃物的堆积场。可想而知,这样的楼内生活是不会愉快的,邻居间的矛盾也逐年增多。
1959年我外公去世后,我阿姨把外公剩下来的书籍和书箱都处理掉,把刘家的太师椅和其他一些家具拿走了,只剩下那张八仙桌和两把椅子。有趣的是,里弄干部也把这个客堂间当作他们的公用场所,那时每个月发粮票、发油票,就在这里摆摊子发放,周边各幢楼里的居民到时候就来这里领票子。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改革开放后各种票证取消为止。
张园23号动迁前的破败状态
五.先办幼儿园,后成居委会
我外公嫁女儿是有自己标准的,他认为刘家是官宦之家,只能与官宦人家联姻,富商家庭是不屑一顾的。所以我母亲就嫁到了有官宦背景的江西胡家。我的曾祖父叫胡家玉(1810-1886),江西新建人,由科举进入官场,1841年中一甲第三名进士(探花),授翰林院编修,后迁任贵州省学政,1857年任清廷军机处章京,1864年升任太常寺卿,官至兵部左侍郎(相当于国防部副部长)。
我的祖父一代到了上海,也是读书做官。胡家在上海的老宅在静安区昇平街,与李鸿章的二儿子李经述一房离得很近。胡家也是一个大家庭,分家以前都是在一起吃饭的,大家庭的生活费用都是由祖母拿出,分家以后才各房过各房的。我的伯父叫胡先骕,民国年间的植物学家,公费留学美国的。我父亲叫胡先佐,也是个读书人,学美术专业的。他5岁母亲病逝,13岁又失去父亲,靠后母养大。成年后曾经在刘家四老太爷刘体智(即我外公的四弟)掌管的中国实业银行工作过,但他一生主要工作是在出版社任编辑。
我父亲母亲上世纪三十年代初结婚,1939年搬进了张园19号。1963年,里弄要办托儿所了,看中了张园19号的房子,房管所就让我父母迁到茂名路一处22平方的房间。19号长期作为里弄托儿所,后来孩子渐渐少了,托儿所关闭。到了前几年,19号与21号的二楼被打通,变成了居委会的办公室。
老房子住久了,自然会生发出一些带着沧桑意味的故事。在文史界挺有名气的“苌楚斋”藏书楼,大概很少有人知道曾经隐藏在上海张园23号,至于那些藏书是如何散去的,恐怕知道的人更少了。
刘体信的外孙女胡安书、贺华根夫妇
本文由胡安书口述,宋路霞整理,选自2020年第5期《上海滩》杂志
编辑:朱佳伟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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