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8月开始,上海街头先后出现两批从山东流亡过来的大中学生。其一是齐鲁大学的一批师生,500多人;其二是山东各中学的学生,8000多人。我的外甥保生当时是烟台八中学生,也在其中。后来他们又经南京继续南下,到江西、湖南后就失去联系,从此杳无音信。
改革开放后,我在中央电视台帮助下,终于找到了已在芝加哥定居的保生。他上世纪六十年代在台大法律系毕业后,成为台湾小有名气的法律学家。因不愿与台独分子同流合污,随儿女出走美国。我和他通过多次书信、电话交谈,共同追忆他当年背井离乡的情景以及后来的心酸历程。
1965年保生在台湾大学法律系毕业
01
齐大师生先来沪
多方努力被劝回
山东学生流亡南迁,首先是从齐鲁大学开始的。1948年8月,齐鲁大学的师生在校长吴克明带领下,于济南解放前夕南迁。当时济南已是孤城,驻在郊区的中共济南市委曾专门派人潜入城内,劝阻学校领导不要南迁,但没有成功。吴克明强调这是学校董事会的决议,“不走教会就不发经费了”。齐大师生先从济南分批乘飞机去青岛,再由青岛坐船,于8月中到达上海。
齐鲁大学成立于1904年,是我国最早成立的一所教会大学。一些史学家还将它追溯至1864年由北美长老会在登州(今蓬莱市)成立的登州文会馆,据考证这是我国第一所教会小学。后来不断扩大,合并青州等地教会学校,最后发展成齐鲁大学,因教学水平高在国内外享有盛誉。它的七年制医学博士生毕业后,还可同时获得国外学位。如1924年加拿大政府立案,批准齐大医科毕业博士可授予加政府批准的医学博士学位。值得一提的是,齐大医学院附属医院代理院长、英国人希荣德(英文原名罗纳德),被媒体誉为白求恩式的医生。他曾为中国的抗战事业做出过贡献。
抗战时期,齐鲁大学校长吴克明曾带领全校师生,跋山涉水,将学校迁至大后方。为此吴校长得到山东乃至全国人民的称赞。而在解放军即将进入济南之际,吴校长又要迁校,那就是“逆潮流而动”了!
齐大学生到上海后借住在山东会馆。一大帮男女大学生无事可做,整日在街上闲逛,引起了不少市民的好奇。我原籍山东,小学和初中都是在上海山东会馆内的齐鲁学校上学的。1948年时,我虽在复旦中学上高中,但家仍住在山东会馆的平房里,所以齐大的学生常来我家串门,说我是他们的师弟,问我上海有哪些好去处。我也叫他们师哥、师姐。我曾问他们,为何要跟着学校南迁?他们回答是想继续念书,还可获得国外的学位,其他的也就说不出所以然了。
齐鲁大学迁来上海后,中共地下党负责人景德(钱明)以及一些山东知名人士和老乡,如武训学校校长李士钊、教师田仲济等,多次劝导吴克明,帮助他设计应对之策:上策是趁济南尚未解放,原路返回济南;中策是留在上海,等待新政权建立;下策是去找个安静地方继续办学。但千万不能去台湾,那是下下策。听了景德等人的劝告,吴克明打消了去台湾的念头。然而他优柔寡断,没有勇气返回山东,就把医学院学生带到福州,将文理学院学生带到杭州,挤在云栖寺内。
晚年的景德(钱明)
齐鲁大学分散于杭州、福州后,吴克明不辞辛苦,奔走两地,检查教学质量,督促学生专心学习。他还邀请浙江大学的苏步青、陈建功等教授来齐大兼课。当时形势急转直下,解放大军马上就要进入杭州、福州。而吴校长还在认死理,坚持学校原来的规定,对几名成绩不及格的学生执意要除名。
新中国成立后,军管会责令吴克明将全体学生带回济南。齐鲁大学经过这一折腾,损失不小,加上教会断了经费,1952年院系调整时齐大被撤销,并入山东大学。校址连同校内中西合璧的建筑群,都被济南各高校所瓜分,直至2013年才被国务院定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吴克明本人是位化学家,曾去德国柏林大学攻读化学,获硕士学位,回国后从事过多项研究工作。他虽然是国民党大佬孔祥熙的女婿,但本质上是个学者,齐大学生称赞他:“冷眼看官场,热心办学堂。”老年教师说他“喜欢自讨苦吃”。后一句话不幸被言中。就因为他误听国民党的蛊惑宣传,带领大批师生南迁,在当时造成很坏影响,1957年反右时他被错划为右派,“文革”中又遭受迫害,于1977年9月去世。
齐鲁大学校长吴克明(前排左四)和希荣德(前排左三)等教师合影
02
可叹校长张敏之
一意孤行铸大错
紧接着,山东烟台八所中学的学生也流亡来上海。这八所中学联合组成烟台联合中学,共推八中的老校长张敏之为联中校长。在张带领下坐船到青岛,再从青岛坐船到上海。在青岛逗留时,又有山东其他中学(如济南五所中学、昌维中学等)的师生加入。甚至还有少数高小学生(如保生后来的夫人、沂水小学学生连璋),听说有书念、有饭吃,也盲目跟随队伍南下。1948年11月,这支队伍抵达上海时已有8000余人。当时胶东很多中学实行寄宿制,学生大都是农家子弟。烟台的八所中学,一些老教员教课认真,对学生也爱护备至,晚上查岗还经常给学生盖被子。学生也把老师视为父兄。所以,那些学生跟随学校出走南方,大多数家长还是比较放心的。
这些学生到上海后,一部分住进山东会馆,其余的分别借住卢湾区各学校。学生年龄大多在15岁上下,保生在班里是最大的,也才16周岁。他们第一次来到上海,自然对这五光十色的海派大城市感到好奇。但校方规定他们必须集体进出,很少像齐鲁大学生那样三三两两地在马路上闲逛。每天晚上和假日还借齐鲁学校的教室上课,经常有上海的山东同乡、学生亲友和新闻记者前去观看。我也经常去看望保生。记得有一次,烟台语文老师讲的课是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使很多旁听者纳闷:老师是想带领学生去世外桃源呢,还是想让学生考留学去美国?(1948年夏国民党教育局最后一次招考去美国公费留学生,考题就是“请将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译成英文”。)不过,课堂上学生们正全神贯注地听课,一点看不出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以及对前途的担忧。
当时山东会馆地区中共地下党的负责人是景德。他的公开身份是齐鲁学校教师和会馆理事会的理事,他的父亲是山东会馆的总务主任。说来也巧,景德于1932年毕业于烟台第八中学,曾是张敏之的学生。他反复解释中共的政策,力劝自己的老师尽快带领学生们回山东复课,至少留在上海等待新政权建立,绝不能去台湾。当张敏之反映中共的康生在胶东推行“扫地出门”的土改政策,使得很多家在农村的学生无法安心学习。景德推心置腹地对老师说,毛泽东同志已经知道这一情况,山东肯定很快就会和其他省一样走向新生。显然,景德是代表党组织在做张敏之一伙人的工作。但张敏之等不听劝阻,固执己见。所以后来景德经常叹息,他这辈子最大遗憾之一就是没有能说服自己的老师。
被冤杀的张敏之
我的外甥保生比我小一岁。我的父兄即保生的姥爷和舅舅们也竭力劝保生留在上海,和我一起上学,还希望保生能串联其他同学一起留在上海。然而,保生和他的同学们执意要随学校继续南下。他们想得很简单:我们要读书,所以要跟着学校走;而且老师有如父兄,家里尽可放心。他们哪里知道,前面有险恶的陷阱正等待着他们!
我记得最后一次,景德和李士钊带领我二哥郭映艇等年轻人,在会馆和张敏之等几位头头会谈了一个晚上。听我二哥回来说,景德提出两点请张敏之他们三思:一是台湾根本不缺学生,缺的是当兵的,所以山东同学们特别要警惕蒋介石的真正目的,不是让他们念书,而是拉他们当兵。二是蒋介石最痛恨大陆的学生。他认为大陆所以丢失,很大程度上是毁于三年来的学生闹事。据景德透露,蒋介石在最近一次内部会议上杀气腾腾地说:国家将不惜一切代价镇压违法乱纪的学校和恣意妄为的学生。因此景德判断蒋介石很快就会采取行动镇压学生,决不会发慈悲轻易让大批山东学生进入台湾。但张敏之等一伙人去意已决,会谈不欢而散。
果然,1949年4月26日,蒋介石密令上海的军警特务,用坦克强行撞开十几所大学的校门,大肆搜捕地下党员和进步学生。至于山东八千子弟后来的遭遇,不幸也被景德言中了!
上海山东会馆
03
梦想赴台去念书
澎湖被劫酿惨案
这些山东中学生的流亡生活是充满坎坷的。他们离开上海后辗转南京、杭州、湖南、江西和广东等地,徒步几千公里,一路翻山越岭,风雨苦行,饥寒交迫。从下面两段文字中,可见这些学生在流亡路上的艰辛:
这8000多个青少年,背着行囊,所谓行囊,就是一只小板凳,上面叠条薄被。一二件衣服整个用绳子绑起,再夹两根筷子。到了没有战争的地方,停下来,放下板凳,就上课。通常在寺庙或祠堂里驻点。夜里睡在寺庙地下,铺点稻草。白天每人带着一个方块土板,坐在空地上,把老师围在中心,就开始听讲,用石灰甚至石块在土板上写字。(摘自龙应台《大江大海1949》)
一吃饭我们八个人一桌,一个桌一盆菜。那个盆子又可以洗脸,又当菜盆子了。围在那里蹲在那里,风一吹就满盆子沙子,这样子吃饭。我们那个教室就是宿舍,我们那个铺盖,也没有什么铺的东西,一个被单子睡在水泥地下。晚上睡觉,白天前面有个黑板,老师一本书,我们没有书,我们就写笔记。老师在上面讲,或者写黑板,我们来抄。(写字的)笔,我们就到街上去捡个笔头,铅笔头削一削,就那样写字。但是那时候,我们读书的情绪很高。
在广州期间,他们得到国民党高层的同意,准备赴台湾念书。1949年初夏,他们到达澎湖。不料,当地的国民党防区司令李振清和39师师长韩凤仪要强行拉这些山东孩子去当兵。张敏之校长、邹鉴副校长和五位学生代表据理力争,因为事先已达成协议,同意他们去台湾念书。结果,7月13日在防卫部操场发生流血冲突。张敏之等七人以“共匪间谍”论罪,经蒋介石批准后被枪决,史称“七一三惨案”。据说还有的孩子冤死狱中,有的被装进麻袋抛入大海。事后估计此冤案的失踪者有300多人(一说是109人)。除了女生和年龄尚小、身高没有步枪高的男生送澎湖子弟学校念书外,大部分山东子弟被胁迫当了兵。台湾有媒体指出,39师本是共军手下败将,逃到台湾时只剩500名残兵。李振清本人还当过俘虏,后潜逃来台,但到了台湾就嗜杀成性。
大约10年后,台湾当局才允许这些山东子弟陆续转业,去台湾上学。其中有极少数人经自己努力,后来事业有成,成了台湾的名人,如历史学家张玉法、文学家尉天骢、作家张放等。被迫参军的学生,也有个别被擢升为台军的将军。如曾任“国防部”副部长的王若愚,就是保生在八中时的同班同学。至于张敏之,他原是北伐期间加入国民党的老党员。抗战期间为躲避日寇扫荡,他曾带领学生1500人迁校至牟平山区,后又转至皖北,胜利后被誉为“山东抗战期间爱国老教育家”。然而1948年底山东全境解放在即,他却带领八千多子弟背井离乡,而且不听忠告,一意孤行。后来他惨死于国民党的枪口下,只能说是咎由自取了。
04
组建山东同乡会
旗帜鲜明反台独
这批赴台的山东子弟尽管有个别人曾经出将入相,但总体而言一直受到台湾本土派的排挤。到了民进党执政时期,台独分子更明目张胆地挤压向往和平统一的山东子弟。台独势力甚至扩展至军队中,大力提拔台独分子充当各级军官。所以,山东子弟就依托台湾山东同乡会等民间组织,把分散在各处的同乡们团聚起来。台湾山东同乡会旗帜鲜明地反对台独,主张两岸和平统一。每次聚会,他们打出的口号是“齐鲁是古老祖国,山东是美好故乡” “最甜是故乡水,最亲是故乡人”“一山一水一圣人,一草一木一世情”等。这些口号充分表达了在台同乡的心声。
马英九执政期间,台湾当局迫于压力,在澎湖马公岛上建立“七一三事件”纪念碑,以悼念当年为山东子弟争取读书权利而牺牲的师生,同时还将枪杀张敏之等政治犯的台北马场町,改辟为“马场町纪念公园”。然而民进党上台后,一小撮台独分子在“去中国化”的口号下,叫嚷要把“七一三事件”纪念碑拆除,遭到台湾民众的普遍反对。那些山东子弟更是义愤填膺,据说他们还租了几条船去澎湖阻拦拆碑。在强烈反对声中,台独分子只好暂时罢手。
据保生介绍,台独势力在台湾某些部门还是很猖獗的。例如他毕业的台大法律系,就是臭名昭著的台独分子的据点。台湾有人曾揶揄:“台大法律系是台湾的乱源!”民进党很多要员如陈水扁、谢长廷、苏贞昌、吕秀莲等都是台大法律系毕业,连一些教师也是铁杆台独分子。他们还多次拉拢保生回台大教书。保生不屑与这些台独分子和政客为伍,因此于上世纪末随儿女去美国,后就在芝加哥定居。保生说,他们这批山东子弟虽然后来各奔前程,贫富有差,但当年大家在腥风血雨中共过患难的那段经历,是刻骨铭心、终身难忘的。尽管岁月流逝、壮年不再,他们永远不会忘记两岸人民是骨肉同胞,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根在大陆山东!
当年山东流亡学生、现为台湾退役军人及家属在澎湖悼念“七一三事件”遇难者
编辑:朱佳伟
责任编辑:李伶
声明:转载此文是出于传递更多信息之目的。若有来源标注错误或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请作者持权属证明与本网联系,我们将及时更正、删除,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