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我所知道的马万春》尹学芸（2020-2《收获》）简介：

马万春是一个基层干部，敢做敢为，在干部中有威信，在群众中也有威信，“还有一次，一把手去村里收征粮款，被老百姓给扣起来了。马万春骑着挎子去解救，刚到村头，老百姓就一个接一个地喊，马万春来了！马万春来了！老百姓就把人放了。”他的司机的父亲是乡政府的一名厨师，饭做得好，伺候政府工作人员也尽心，后来中风，马万春镇长亲自开车送到医院救治，救治过程中一直握着厨师的手，直到厨师从昏迷中醒过来。后来他还安排了厨师的儿子做他的司机，而且随着他的不断升职，不管自己到哪里，也把这个司机带到哪里，还给他介绍女朋友，但是，事到临头，司机还是带着深深的疑惑，开着从马万春那里买来的大越野碾向了马万春开的像瓢虫一样的柿红色小车。

这句话，是我同事的母亲常挂嘴边上的。有人提起，便不觉得生疏。蛆货枣，是生了虫子的枣。七月十五红圈儿，八月十五落杆儿。还没到落杆儿时节，别的枣子还青着，就有那红登登地似小灯笼，惹人眼目。有不明白情由的，又大又红的枣子丢嘴里，咬开发现里面生了蛆虫，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原本是想饱口福，却发现嘴里都是虫子嚼咕过的粉末。你没吃之前，虫子先吃过了。你眼里漂亮的枣子，不过是人家的房子，吃喝拉撒都在里边。你会怎么样，第一件事肯定就是啐一口、呸一声。那些粉末轻盈，似雪花落到喉咙口，要咔上半天。过去老人说，这虫子不脏，像米、面里生的虫子一样。有学问的人还说那是高蛋白，还有人专门吃肉芽呢。那又怎样，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就是像嗑瓜子磕出个臭虫，就是蛆货枣的待遇，啐一口、呸一声。先红有什么用，既不利己，也不利人。反倒是晚熟的枣子挂树梢，谁也够不到，让小孩子馋得眼蓝，风吹时像风景一样在蓝天下摇摆，虽不能吃到嘴里，看一看也是好的。

民间的智慧反映到俚语或俗语中，很多都有哲学意味。蛆货枣先红，便越琢磨越有味道。小时候，蛆货枣很多，有些枣子熟大了，皮肉松软，便给蛆虫留下了生存空间。这指的是晚秋，那时都是纯天然产品，还不知农药为何物，有时候，一棵树没有几个枣子是好的，若是好的，主人早摘了。黄色的叶子落净了，枝头的枣子红艳艳，其实都是蛆货枣。主人家放弃了，便有小孩子嘴馋，啃枣子的外皮。还说“蛆货枣先红”这个典故，因为是从内里生虫子，枣子表面若无其事，装得没事枣一样。但总有显形的时候，比如，喝腊八粥时遇到蛆货枣，多不招人待见只有蛆货枣自己知道。这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古怪，我们遇见了，它便与人类发生了关联。还有一种可能，我们永远不知道事情还有其他真相。就像一枚漂亮的枣子挂树梢，你哪知道它里面包裹着什么。世界、世人、世相的“世”字，只是半边有边框，另半边是“框”不住的。就像人类对事物的认知，你不是上帝，就不会有全能视角。写小说也不行，总有些角度你罩不到，或者，你自以为罩到了。也许仓颉造字时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做人、做事、造字都要留余地，就像国画中的留白，给别人，其实也是给自己。既然说到蛆货枣先红，便好好想了想这其中意味着什么。好像不单单是指颜色，没那么简单。否则，先红与后红就不该如此在意。于是往深里想了想，是不是与功名有关呢，是不是与利禄有关呢？是不是与世界观和方法论有关呢？是不是一种嘲讽或暗喻呢？简言之，肯定与当下我们理解的“红”不是一个概念。它应该还有更深奥的人文背景和更广博的历史语境，也许还有一些内涵和外延，超出了人类的思维定势，我们穷尽心思，也还想不到。

“蛆货枣先红”还只是上半句。同事说，她母亲还有下另半句，连我也没听过：趋癖人先穷。我知道有“趋癖人”这个概念，有位老领导评价一个干部，就说他“不趋癖”。这才是几年前的事，在餐桌上。说一个人“不趋癖”，评价是蛮高的。记得我当时还在想，说别人“不趋癖”，自己肯定也不是“趋癖人”。只是现实生活中很少听到这类表述了，很多属于乡间的俗语或俚语都有绝迹的危险。我理解“不趋癖”的意思是，做人做事光明磊落，不爱沾小便宜。这个解释也得到了身边朋友们的认同。我们从字音、字义、字根的源头探讨，寻找替代字，这项工作也很有意思，很多乡村土语是没有汉字可以表述的。“趋癖人先穷。”我也是第一次听说，而且肯定是一个唯心的说法。不知得了便宜与“先穷”之间是一种怎样的伦理关系。我想，就像许多民间俚语或俗语一样，该是一种朴素的情感表达，与其说是判断，不如说是愿景或警醒。不像“不是不报，时辰未到”之类，更有些像恶狠狠的诅咒。

那么问题来了。趋癖人会承认自己是趋癖人么？如果你条分缕析自己的长处和短处，结论会与外界的结论相同么？这可真是个问题。

人是蛮复杂的一个存在。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复杂到连上帝都会绝望。

不由想起了读小学时的事，大概三、四年级。老师让班里的同学给自己找缺点，并把缺点写在一张纸上。我们七八个人是第三小组，在组长的带领下，来到了一条胡同里，每个人都拿着一张纸，陈述自己的缺点，结果上边都是三个字：逗着玩。你逗着玩他也逗着玩。自己解释缺点就是爱“逗着玩”。字还都写不好的年纪，就懂得避重就轻。当时我记得自己曾绞尽脑汁想写不一样的，但最终也还是写了这三个字。

能解剖自己也是能力。即便你具备这个能力，也还得有刀刃向内的勇气。

但那些俗语会提醒你，比如：占小便宜吃大亏。这是善意的。如果你再不理会，就有更进一步警醒：苍蝇不盯没缝儿的蛋。只是提醒你自省。如果还懵懂，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和“多行不义必自毙”。

人走到这里，这就是不归路了。

2020年1月27日星期一

尹学芸，天津市蓟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天津市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已出版散文集《慢慢消失的乡村词语》，长篇小说《菜根谣》，中篇小说集《我的叔叔李海》《士别十年》《分驴计》《天堂向左》等。曾荣获首届梁斌文学奖，孙犁散文奖，林语堂文学奖，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和第七届鲁迅文学奖。

编辑：朱佳伟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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