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肯,1959年生,北京人,小说家,主要作品有《宁肯文集》八卷,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包括《天.藏》《蒙面之城》《三个三重奏》,另有长篇小说《沉默之门》,获过多种奖,作品译成捷克文,法文,意大利文,英文。
创作谈
汉语是天然的电影语言
——关于《探照灯》对话
文 宁肯 刘国越
国越:《探照灯》看了,生命的碎片,语言流,这个印象很突出,是语感和生命特质感的综合体,顺着语境流出来的一种语言。京味儿很浓,却又不是老舍那种自然主义的纯生活语言,但又那么的流畅、有节奏和力度,是生活流和意识流的合体,在你的语感中流出的语言流。
宁肯:京味本身就是口语,有着先天的语言流优势。京味与深度模式或者说现代意识结合,甚至诗意象结合,是我想要的京味。不是故事套路能出来的京味,是灵魂深处出京味。灵魂的生长正对应的是意识深处,语言也自然从那儿流出,因此具有原生性。
国越:原生性是“创造性”的发源地!
宁肯:只要是故事套路,语言自然就会套路。
国越:没找到发源地的故事,所以常常生编硬造,所以矫情,看着看着就是编的了,不是“活的”,没有生命之根,靠的是技艺编织。
宁肯:所谓生活故事自然偏重的是故事,只要偏重故事就不太容易找到语言的发源地,语言只能是工具,只能用成言,套语,反正语言是第二位的。没发源地深度就出不来,灵魂出不来就永远浅表。
国越:文学角度,你这段话非常深刻!故事——自然找不到语言的发源地,一语中的,进入了语言的深处,是非常烧脑的理论问题。
宁肯:西方连哲学都有一个语言转向,文学更不用说,反观我们对语言的认识还是有些工具化,外在,没当成人的主体看待,倒也和我们对人的认识一致。
国越:西方哲学由本体论进而研究认识论再进入方法论的语言学,我认为是追索本体的科学化必然。
宁肯:生命意识的源头是语言的个体。在这个意义上,与其贴着人物写不如说贴人物“聊”,夹叙夹议夹描写,无时无空无头尾。这大概是最深厚的中国文学传统,外国文学鲜见,化好了很有效,很现代。
国越:没错,这点你指出的对。
宁肯:而汉语口语很适合“聊”、语言流、碎片,由于口语始终未到书面语言的“工具理性”分上,“流”起来有很大弹性空间,有许多虚线、跳跃、休止性的连接——对,连接。许多天然的蒙太奇,画面场景不一,但“语言流”是一致的,带着惯性把不同空间时间连起来。汉语天然是艺术语言,电影语言,看看相声就明白汉语口语是一个多么活跃的语言,活性的语言。语言的活性,这是可讨论的问题。那么相应的,汉语的书面语言至少比起自身的口语就要僵,与别的语种比不说劣势至少也没优势。
国越:非常成立!我一直认为现代汉语还急需建设性!“无时无空无头尾”、“虚线、跳跃、休止性的连接”——建设现代汉语,是文学人的大目标。诗人走在先锋的行列,小说更应该担起连接读者的责任。
宁肯:不知道其他语言口语与书面语差异有多大,反正汉语差异非常大。
国越:外语不清楚,汉语口语我们太熟悉了,就传神而言,有太多优势,如北京话“呵儿了着”,译为“把他放在自己脖子上骑着”书面语就大煞风景!传神是诗意语言的基础要素,口语有很多难以言传的传神表述,是诗意的原生态语言。
宁肯:传神即诗意,是这样!事实上在用口语叙述之前是在用口语思考,于是就有了内心的口语落在字面上。换句话说,口语带上了心理色彩,内心色彩,这种内化过程本身就是对口语的提炼过程,精粹了口语。事实上也是用文化观照了口语,使原生态的活性的口语有了文化色彩。汉语,特别是京味这方面有天然优势——是官方的统一的语言的基础。别的方言不具这种广谱性,再活性传神也囿于一域。因此“内心的京味”事实上兼顾了原生性与文化性。古代的典籍语言只能作为修养却不是现代汉语的方向,因为事实上并不是汉语的源头。汉语的源头一定是口语,文言文在源头是错的,对生命而言。源头是不自然的,是受条件限制的结果,与直接的生命无关。当然,说的仅就小说这种文体而言,对散文,诗另当别论。比如木心继承典籍语言,他的散文,诗,都极有特点,区别了多数现在使用汉语的人,但他的小说就一般,见不到活性,被文化控制了,一句话,隔。但读他的散文就觉得不隔,相反很棒,这是很奇妙的现象!换句话说,小说的生命是完整的,散文,诗的生命是瞬间的,极致的。
国越:“用口语思考”赞!相对应的应该是用书面语思考吧?这里面可是大有文章可做!这是你作为笔耕几十年的人细微深入的发现。“对生命而言。源头是不自然的”!哲学,生命是活的,是所有刹那生刹那灭相续的生长过程,生命本身才是自然的,源头不过是“缘起”的因,是前提条件。“换句话说,小说的生命是完整的,散文,诗的生命是瞬间的,极致的。”创作美学!我看到的是星空中恒星与流星两种不同的美!
宁肯:口语有声音,实际是一种声音和图像的混合,是一种前电影,是跳动的,活性的,语言的活性就是生命的活性。书面语基本去掉了声音因素,即便有也是间接的,联想的,比起直接性差了一截。而且,书面语至少有四个来源,一是古汉语,二是古白话,三是五四以降的新白话,四是翻译体,这四者失去声音的书面语能诞生一种成熟的汉语吗?或者缩小一下范围,能诞生一种成熟的小说语言吗?我怀疑。许多外语即使书面语都是有声音性,俄语肯定是,我学过。我的意思汉语的书面语肯定是基础,但不是方向,如何将声音或特有的声音加进来是重要课题,而口语的声音性显然举足轻重。声音即生命,甚至生活,是活水。
国越:赞,赞,想到一起了,我在讲诗歌时就特别强调现代汉语的建设。包含创造(探索创新)、继承(古典精华)、吸取(口语方言外语)。
宁肯:这是必然的。诗的语言处于最高,二是散文与理论语言,它们的书面性越纯粹越好,三是小说,直接对接活体、生活,尽量用口语,让人听到声音,声画天然在一起。也就是说应有三种汉语,相互影响。
国越:声音通过通感,营造出味道、画面、时间(记忆、怀旧)、情绪(音调节奏旋律),所以生命感强烈,活灵活现。口语又加上了人间烟火气和难以言传的传神优势。你的语言风格很有特色,不说炉火纯青也看出相当的锤炼。我在这次诗歌讲座备课时读了大量诗,发现80年代诗人到了现在,几十年的锤炼,有不少人语言都老道成熟了许多,是时候应该出一批人了。
宁肯:诗人黑陶写过一本书叫《烧制汉语》,我觉得说法挺好。意在汉语取自生命之火,汉字又是单个字,过去铅排不是烧熔吗?一个个再捡出来。汉语的简洁与单字有关,单音有关,更与双音有关,单双构成原始节秦,甚至心跳。这些都要用感觉——心之火烧制。
国越:咱们不约而同的深入到汉语的根部。表意的汉语,单音词不够精确,但意韵传神,有利于传达难以言传的“感觉”“感受”“意思”;复音词更加细化精准的表达概念。在双音词已占绝对数量的现代,有相当部分的双音词可以起到古汉语当年单音词的传神作用。这是需要研究的。我在你的语言风格上,看到了这一点。
宁肯:对,现在的双音具有古汉语单音效果。我们的音始终受治于字,字紧紧抓住音不放,而音发展成字的不多,发展成思维就有障碍,可以说喜忧参半。喜的极喜,在世界语言上效果独一无二,同时字本身又是一种禁锢,十分吊诡。
国越:你的“语言流”里,常用双音词,单音的运用也时有出现,句式短促。从节奏、声音、速度上非常独特,“突突突”,给我一种冲击钻的感觉,但画面是人间烟火、景物山河。读的时候是一种阅读快感,读完后回味时,是碎片式的蒙太奇画面。短促和速度,使读后的回味造成碎片纷飞的后现代效果,《阿玛柯德》的效果。现在,我们在深入语言根部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进入了创造性“技艺”的剖析。
宁肯:是,没错,口语不纯是声音,而是一种“视觉的声音”,视觉又是容不下声音的“零碎”的,所以口语落到纸面的同时实际本身就一个简化过程,反而会更真实。就是说,“语言流”本身就去了很多杂质,就成为你说的是一种声音又是画面,有点《阿玛柯德》的味道。这也是我说的汉语口语是点前电影,是声画的结合。
国越:一些优秀的口语诗人一直致力于口语的“提纯”,确实很干净,甚至有些已达纯净,但他们不够干脆。他们显得理性、书生气、文绉绉。我觉得从你的《探照灯》的“过滤”系统里,不仅滤净了口语,还滤出了口语的干脆、响亮、和光芒。这种源于生命的技艺创造带着生命的活力。
宁肯:因为小说和诗不同,小说一定是烟火的,整全的,芜杂的。即使去掉部分芜杂事实上也留着根,留着原生的东西。而我童年的生活又的确原始,甚至于野蛮,是硬梆梆的生活底部,在残酷中都不觉残酷,还很好玩。就主体而言它们更多不是文字的,是声音的,去掉声音,变成书面语就会大为失色,源头就没有了,就好像只有画面没有声音的泉水。
国越:所以你的泉水一直带着声音,你的语言气质里一直抹不掉野性,干脆、响亮和光芒!
编辑:徐俊芳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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