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克用群众喜闻乐见的方式坚定了我们对英雄的信念——他们可爱,充满正能量。
柳青
职业编剧培训师罗伯特·麦基这些年在内地开班授课的费用贵到咋舌,看完今年的《智取威虎山》,真想拦着争相给麦基老头送钱的本国电影工作者们:不如让徐克师傅给你们开课吧。被华语电影圈一波一波的烂片伤得累感不爱的时候,看到《智取威虎山》能激动到热泪纵横,说真的,这片子不能列入神作级别,可是主流市场上的大部分电影如果能达到类似的完成度,那么大部分观众走出电影院的时候不用像早更女友那样狂躁。
看《智取威虎山》的激动,和看到《美国队长2:冬日战士》与《007:大破天幕杀机》时的欢欣差不多,是看到老题材更新重启的可能。搁50年前,《林海雪原》是洛阳纸贵的畅销书,“203”同志和小白鸽之间似是而非的情愫是“50后”、“60后”的“致青春”,如今的大叔大爷们估计喝着小酒还能哼起“穿林海跨雪源,气冲霄汉/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这段样板戏里经典的《打虎上山》。如今,“80后”“90后”在网上熟络地拿“天龙盖地虎,宝塔镇河妖”和“么哈么哈”当搞笑的暗号,可要说起这些黑话的渊源,多半就哑了。给他们发一张关于《林海雪原》的考卷,收上来一打白卷也不是没可能。这没什么可指责的,它们的诞生,是匹配那个特殊年代的文化形体。
可是当我们谈论故事的时候,谈论的是讲故事的方式。“程婴救孤”的故事,从《史记·赵世家》到元杂剧《赵氏孤儿》的变迁,是不同语境下变化的文化诉求,人物还是那些人物,情境、事件都没有被颠覆,讲述方式变了,人物的内在和外延以及整个故事的精气神都不同。前面说到代号007的邦德先生和美国队长是改造成功的两个流行文化案例。007出现那会儿,是英国失落大国地位以后在文化上的一点自我补偿,邦德先生敬业地做了几十年无所不能的“种马”万人迷,在门德斯导演接手这个系列后,让这个上了年纪的花花公子回到故乡,回到原点重新启程,在新的世界景观里让他很文艺地重生。“美国队长”这个美利坚的国民偶像更是经历一波三折的改变,二战的相持阶段他在漫画杂志上出现,是一个振奋人心和士气的国民大哥,战争结束后,他在故事里以“冷冻”的方式退出历史舞台。到了冷战年代,漫画连载重开,解冻后归来的队长是一个梦碎以后的愤怒中年,故事的调子转向阴暗的虚无主义。进入21世纪的第二个10年,当队长再一次被召回人们的视野,他是暑期档大电影里的男主角,浑身散发正能量,坦然面对70年时光造成的文化隔阂,还拿个小本本记录自己错过的一切新鲜事,打算一一体验。你看,曾经的流行文化形象不会过时,他们只会带着新的渴望以新的形式归来。
年轻的徐克混迹美国做录影带放映员时第一次看到《智取威虎山》,他并不知道八个样板戏创作的背景,也不知晓内地的革命环境,偏离正面战场的林海雪原,在他的眼里是另一个远离庙堂的江湖,而孤身深入匪寨的杨子荣,符合他对救世英雄的全部期待。有人说《智取威虎山》是红色的《龙门飞甲》,真要这样类比,《威虎山》、《龙门飞甲》、《狄仁杰之通天帝国》、《神都龙王》这些电影,都会回到早年的《新龙门客栈》,周淮安以不同的面目和身份,行走在不同的时代,从唐朝穿越到1946年的东北,徐克始终相信,只要有这样的好人,有这样的英雄,世道会好起来。这是天真男童的世界观,固执存在于徐克的电影里。
就算内核似曾相识,但徐克毕竟在《智取威虎山》里,重述了一个迷人的林海雪原的世界。在老顽童的想象里,酷炫的画面和因陋就简的战争不矛盾,这里有子弹时间的花哨悬停,但没有手撕敌军的荒唐场面,他也不回避在残酷的战争里不能避免的、让人心碎的牺牲。你可以说老怪玩得很炫,上山打虎打出了动作大片的销魂,但他也很克制,少剑波和白茹的感情清淡得像飘落的雪花,哪有“爱在烽火狼烟”中的颠覆意思。甚至,他用了很大的气力描绘东北恶劣的生存环境,这让过去简单化的“敌我矛盾”,更多了一层“因为生存艰难带来的厮杀”的意思。他当然刻画了蠢萌仗义的土匪老八,而在大是大非的立场上,他把恶霸的漫画脸谱送给敌方,把人性和感情的丰富与美好馈赠给我军。可是一点不突兀,凭良心说,我们的影视作品里多久没出现杨子荣这样一点不让人抗拒的英雄?
《智取威虎山》的最大功德就在于此,在一个一切被解构、被怀疑的环境里,徐克用群众喜闻乐见的方式坚定了我们对英雄的信念——他们可爱,充满正能量,为什么要反英雄呢?在这个意义上,当韩庚扮演的当事人的后代在除夕夜看到电视里重播的京剧《智取威虎山》,是一个很妙也很动人的片刻,这是一个多么明白的暗示:过去的从未过去,曾经鼓舞过几代人心的东西,能以新的方式存在于晚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