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
去看国家话剧院的《简·爱》前,我有一个担心,一个期待。我担心此剧太言情,我期待“阁楼上的疯女人”有一个新表达。
上世纪70年代末,吉尔伯特和古芭合著的《阁楼上的疯女人》出版后,《简·爱》获得了新的解释视角,罗彻斯特的妻子伯莎·梅森,关在桑菲尔德阁楼里的这个疯女人,在文学史里沉寂了130年后,突然有了自己的声音、思想和形象。在吉尔伯特和古芭看来,高大强悍的伯莎,不是简·爱的障碍和敌人,而是她内心激情的黑色倒影,是我们女主人公的愤怒造型。她的每一次出场,都是简·爱压抑内心的一次释放。
快半个世纪了,伯莎的新形象基本成了关于《简·爱》的常识,这个,从《简·爱》的无数现代改编中看得出,甚至在当代动漫《白雪公主》中也看得出。保守如好莱坞,也知道把白雪公主后妈这样的危险女人塑造成新女性。某种意义上,“阁楼上的疯女人”象征了《简·爱》改编的现代地平线,如何处理伯莎·梅森是一个考验。
不过,国话版《简·爱》选择简化“阁楼上的疯女人”。整场戏两个半小时,全部压力在扮演简·爱的袁泉身上,这也使得袁泉始终处于台词的紧张状态,而和她构成对应关系的罗彻斯特,因为伯莎的简化,结构性地获得了一种松弛感。本来,王洛勇的形象还算符合夏洛蒂的描写:中年沧桑,个子不高,不英俊,但是,这个罗彻斯特在舞台上喝得太多,笑得太多,声音也太响,莫名其妙地让人觉得像上世纪80年代的老干部,枯木逢春般地迎来一段黄昏恋。
当然,这段黄昏恋也有好处。整场戏,因为伯莎没有向简·爱馈赠她的黑暗,简·爱一直很圣洁;又因为伯莎没有构成罗彻斯特的资产阶级前史,罗彻斯特一直也不神秘,所以,简·爱和罗彻斯特的爱情由此倒是克服了煽情的倾向,令人担心的舞台琼瑶腔,一直非常有效地被制服在温良恭俭让的人物关系中。
但是,担心和期待同时落空了的《简·爱》,却让我感受到一个更大的问题。
国家话剧院的《简·爱》,至今演了100场,票房好,口碑也好,很多评论表示,这是一出让人重温过去记忆的《简·爱》。这个,我和无数观众一样,感同身受。从桑菲尔德出走的简·爱,再次回到双目失明的罗彻斯特身边时,舞台上是一长椅、一棵树,金黄的灯光打在男女主人公身上,他们最后的团聚带着一种天堂般的纯洁:再也没有障碍,没有了阁楼上的疯女人,没有了阶级差异,也没了金钱阴影。一直被认为是小说败笔的“简·爱获得遗产”,在这个话剧结尾中,也被删掉了。总之,这两个人,既收获了爱情,也收获了爱情中的平等。一切,不能更完美了。上世纪80年代,《简·爱》风靡中国大陆的时候,我们都曾经被这种幸福和圆满击倒。对于普通读者而言,相貌平平的简·爱,是最好的移情对象。插一句,琼瑶阿姨能风靡中国大陆,靠的无非是《简·爱》《傲慢与偏见》,这些经典小说的故事框架。我们那时候读《简·爱》,看《简·爱》,对疯女人也没有一点关注和同情,在相对禁欲的年代,激烈的伯莎·梅森是我们没有能力面对的力量,只能关在阁楼里,最后让我们如释重负地从阁楼上跳下了事。
但是,三十多年过去了,作为当代最先进艺术力量的中国剧场,依然只会讲《简·爱》中的灰姑娘故事,而且把这个故事讲得如此干瘦,我就觉得,今天的困境不是表现能力的江河日下,而是新故事模式的无力催生。说到底,100个场次的《简·爱》,肯定不应该只是经典重温,而伯莎无力真正进入新版本,预示着我们这个时代的结构方式,还只能停留在“简·爱和罗彻斯特”的方程式中。
我知道,用“伯莎”来要求《简·爱》,在理论上可以说是一种无理取闹,而且,这一版的舞美和场景真心不错,灵活又自由;简·爱和罗彻斯特之间感情的克制,对当下喧哗又滥情的影视剧,真是很好的示范。但是,国话版的诸多好处,更令人感到这个世代文艺的绝望:天赋可以成全一个好角色;天才可以造就一台好布景,但是,一种新的文艺样式,却需要一个时代的感觉结构去推动。这个感觉结构,一般情况下,会首先呈现在前卫的话剧舞台上,但今天的这台《简·爱》,显然比1847年的小说更胆怯、更保守。简·爱为什么不能继承巨额的遗产?她和罗彻斯特的爱情会在这份遗产前失衡吗?金钱会让这部爱情罗曼史变得难以辨析吗?
阁楼上的疯女人,和小说中的金钱一样,可以很黑,也可以很亮,如何把握,正是时代要义。可惜,我们的舞台全部避开了,这让我觉得,我们还生活在19世纪,甚至更早。
(作者系作家、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