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京辉版《四川好人》,舞台上下,宾主尽欢。
押沙龙在1966
现在看某些著名导演的戏就像买彩票一样,自虐般地看上十部烂得要拿出宣传单再三确认导演栏署名的戏,才可能在第十一部戏里找回一点这位导演十几年前灵光乍现的影子——就这样,还要庆幸自己运气好,能看到那个难能可贵的第十一部。
看孟京辉的戏也不例外。
不过也许是运气好,又或者作为一个资深“彩民”,我多少摸出了一点规律,所以最近选的孟京辉的两部戏,去年的《活着》和今年的《四川好人》,都属于那“第十一部”。而这部《四川好人》,也是今年上海艺术节中我印象比较深刻的戏剧作品。
和《活着》一样,孟京辉版本的《四川好人》也充满了一股热气腾腾,肆无忌惮的生气。事实上不止这两部,孟京辉导演的所有作品,胡搞的也好,应付的也罢,这股横冲直撞的鲜活勇气总是在的——这也是我对孟京辉的作品依然抱有好感的原因。
因为我曾听无数刚刚起步的青年导演,急需转型的中年“大导”信誓旦旦地说过“戏剧就是玩,一定要玩起来”的宣言,但结果一到舞台上,他们就一丁点都没有玩起来,反而是缩手缩脚,装腔作势,死气沉沉,无聊透顶。结果唯一让我感到确实在舞台上玩起来的,这么些年过去了,还是只有孟京辉。
虽然时好时坏,但至少孟京辉的作品,还是一个值得期待的概率问题,而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命题。比如这一次的《四川好人》,当孟京辉的个人风格获得演员、音乐等的多方支持,他就成功地让我看到了一版非常具有观赏性的《四川好人》。
我并不纠结这一版的《四川好人》够不够“布莱希特”,并且认为这个问题本身并不存在唯一的正确答案。因为布莱希特的间离理论的提出,有其当时的特殊语境,而为了这个理论服务创作出的作品,也因为过了时效早已失去了当时的作用。
在《四川好人》里,那些当初布莱希特为了防止观众“入戏”而采用的加入叙述者旁白,加入歌曲和收场诗,让演员跳出角色和观众直接交流等手段,都因为时间的流逝,在今天的舞台上变得稀松平常,是众多门类的舞台手段和叙事手法之一,而不是能够引发观众思考的唯一手段。同样的,这个当初布莱希特为了表达他的政治主张而创造的寓意剧,也早已因为语境的变化而失去了当时的意义。因此今天再看《四川好人》,就没必要从舞台呈现上抠细节来验证某一版本的舞台呈现是否“符合”间离理论,或要求现今的导演不顾现实的语境而硬去还原布莱希特当年的诉求了——更何况,我认为孟京辉已经给出了他在舞台呈现上如何进行陌生化处理的答案。
废弃工厂般的场景,拎着购物袋,穿着婚纱摇曳而至的神仙,诡异的婴儿模型代表金钱出现在舞台各个角落,现场伴奏的DJ使电音保持轰鸣,泡面、油漆和水把舞台搞得一团糟。视觉和听觉上种种“不舒服”的存在迫使观众保持清醒,以“审视”剧情和人物。同时,这些元素在舞台上营造出一个冰冷绝望、混乱不堪、暴戾黑暗的氛围,这与其说是“陌生化”的产物,不如说是孟京辉忠于他自己的舞台美学的尝试。这种美学虽说是“吾之蜜糖,彼之砒霜”的取向问题,但我依然认为这一次,它和《四川好人》故事中的混乱矛盾正好契合了。
另一方面,孟京辉也没有执着于布莱希特剧本中的政治性。在我看来,这一版《四川好人》的主题,由于孟京辉一贯的浪漫主义,而简化为了“我对别人好的时候,就无法对自己好”这一句话的可悲可叹。孟京辉显然强化了这个故事中爱情的部分——这也是他最为擅长的。那一场雨中飞行员和沈黛的对手戏,是整出歇斯底里的戏中,唯一沉静下来的一个浪漫时刻,这个时刻对于沈黛之后的决定是多么地重要,而孟京辉成功地将这个时刻展现了出来。
当然,这一版《四川好人》能有现在这样的完成度,演员功不可没。澳大利亚演员的表演充满能量,同时又充满了恰到好处的控制力。特别是饰演沈黛的女演员,她在女扮男装的时候完全没有流于俗套,而是真正用肢体和声调完美展现出隋大这个人物的果断与狠毒。
我回想之前孟京辉导演的其他戏里,常常会出现演员假嗨瞎嗨和嗨过头的情况,结果导致整出戏变成了一场真正的胡闹——我认为这是演员只放不收,缺乏纪律性和控制力,缺少对剧情和人物理解的原因。而在《四川好人》中,演员再满场飞奔,再大呼小叫,他们的注意力始终是集中的,气是凝聚的,没有散掉,一切混乱都在掌控之中。
给这一版《四川好人》再加分的是现场DJ的参与。和国内流行的“话剧加口水歌”——所谓的“音乐话剧”不同,这一版《四川好人》的配乐风格有一贯性,配乐是贴着剧情走的,并且和舞美、表演的风格都保持了一致。
演员和DJ的配合,使这一版《四川好人》的节奏显得干净利落,每一段叙事和抒情的节点都非常清楚明确,不拖泥带水,完成度大大高于孟京辉导演之前的作品,就像厨师终于获得了好食材,得到了一次充分发挥的机会一样。
至于孟京辉把什么戏都导成孟式风格,变得“只见孟京辉,不见布莱希特”这一点,我个人并不在意。有导演以继承某位伟大理论家的衣钵为己任,就有导演以忠于自我为己任,只要在最终的呈现上能看出是有感而发的就好。让观众看出导演在硬撑、在装懂、在唯唯诺诺,小心翼翼地拍前人马屁才是最最糟糕的。
孟京辉没有不懂装懂,没有硬撑,他按照自己的方式把这个文本排了出来,在舞台上按他的方式玩了起来,并且这一次,玩得宾主尽欢。不忠于布莱希特,不拘于间离理论,不纠结于政治隐喻又怎样呢?
他忠于了自己,再没有比这种诚实更可贵的了。
(作者系独立剧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