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中，在被摩天大楼包围的“现代巴黎”，人们被无处不在的玻璃幕墙隔开，人际间充满交流障碍和误会。

■文汇报记者 柳青

在1968年，法国以及整个欧洲的观众并没有准备好接受这样的电影，它挑战人们的想象力，也需要调整“电影应该是什么样”的期待。它太新，也太酷，甚至搁在今天，它仍然是一部挑战人们观影“习惯”的电影。

杜拉斯说过一句很拽的话，大意是当时活着的导演里，她只看得上塔蒂和戈达尔。翻开任何一本世界电影史，与法国人雅克·塔蒂有关的章节必然地把他定义成“默片时代之后唯一能与卓别林、基顿并肩的伟大喜剧导演及演员”。

塔蒂本人未必愿意被当作天神一样崇拜，这太不符合他的美学精神，他坚信喜剧里是不该有明星的。就这一点而言，以没有“明星”，甚至连常规意义的“主角”都缺席的《玩乐时光》为塔蒂的回顾展揭幕是最合适不过。上周日，这部4K修复后的经典在上海电影博物馆的五号棚内放映，之后的一个月里，塔蒂的7部短片和另5部长片将陆续放映，这是上海首次举办“雅克·塔蒂作品完整回顾展”。

《玩乐时光》之于塔蒂的意义当然是特殊的。这是他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票房失败的电影。他跑遍欧洲找不到一处合适的拍摄场景，于是倾尽所有在巴黎东南郊造了一座“塔蒂城”，电影拍完后为了服从市政规划被迫把片场拆完，以致在当年的报纸上“塔蒂城”完全是个笑话。电影上映不久，赶上五月风暴，这部充满超前意识的杰作被很讽刺地划归“旧时代遗产”。他为此破产，在晚年的一次采访里他说：“《玩乐时光》永远是我的最后一部电影。”

可《玩乐时光》本该是一部多么温柔善意的喜剧。

这部每一个画面充满笑点的电影，完全不存在情节。电影被白天和黑夜分成截然的两半。在被钢筋水泥和玻璃幕墙承包了的“现代巴黎”，某个白天，于洛先生去一栋大楼里找吉法德先生办事，阴差阳错他们总是互相错过。与于洛跌跌撞撞的各种“乱入”同时发生的，是一个美国旅行团叽叽喳喳的一日观光游。这天入夜，于洛在街上意外邂逅他总也找不到的吉法德先生，他们看到“皇家花园饭店”开业，这家仓促开张的饭店经历了一个状况频出的晚上几乎崩塌，客人们却在混乱中狂欢到黎明。黑夜白天的对照，奏出“冰与火之歌”，白天有多冷感，夜晚就有多热烈，白天在摩天大楼里被玻璃幕墙分隔开的人们充满交流障碍和误解，而在乱糟糟的皇家花园饭店里，随着玻璃门意外的哗然碎裂，某些横隔在人群中的东西也随之被打破了。一起消失的还有观众和银幕之间莫可名状的东西。

塔蒂有次说到，宽银幕的意义不在于跑千军万马的大场面，而是能让一根大头针怎样掉落房间的过程被人看到。《玩乐时光》是对这段话的实践，就像一位法国影评人首映后在《电影手册》上发表的评论：“这部电影值得重复地看，从不同角度、不同距离看。”因为《于洛先生的假期》和《我的舅舅》，老少皆知的“于洛先生”出现在《玩乐时光》里，但他几乎违背了观众的期待，他不能指引我们去任何方向，很快他消失在人海，而我们和他一起迷失在这个找不到头绪的世界里，这里没有哪个人、哪件事特别重要，可每个人、每件事又同等要紧，每一个画面、画面上的每个细节都是“有用”而且诙谐的。

但是在1968年，法国以及整个欧洲的观众并没有准备好接受这样的电影，它挑战人们的想象力，也需要调整“电影应该是什么样”的期待。它太新，也太酷，甚至搁在今天，它仍然是一部挑战人们观影“习惯”的电影。这里没有明星——塔蒂扮演的于洛本来是明星，可他被淡化，低到尘埃里，没有主演，没有一桩完整的事，萍水相逢的人们被意外和偶然推着走，戏剧存在于世俗生活的偶发与随机，幽默与混乱同在。听不清的对话、街市的背景声、高跟鞋在地板上咯吱的声音、空调马达的声响、唱片播放时吱吱的杂音，在噪声的交响里，人与人、人与事时时刻刻在轻浮地邂逅而后错过，我们与错综复杂的世间百态相遇，也由此接近日常生活的隐秘本质：平凡的生活原来是一场无止境的喜剧。

塔蒂破产后最大的愿望是筹钱造个影院好反复地放《玩乐时光》。在他心里，《玩乐时光》应该是一次在公共空间里共享的体验，每个人的笑点不一样，但大家像片子里的客人们，能在掉落的天花板下面尽情饮酒狂欢。他在电影里带着善意的幽默轻嘲被科技颠覆的现代生活，但他也希望电影寄托一种温存的救赎：人们自发的无序的动作变成玩乐，宛如一道都市芭蕾的景观，来战胜僵硬的建筑和僵化的社会空间带来的压抑隔阂。玻璃幕墙碎裂以后，人们在满地狼藉上跳舞直到黎明，当黑夜和白天再度转换，此刻晨间拥挤的道路上，车流也能像旋转木马般迷人。《玩乐时光》这个美到眩晕的结尾，既是诗意的狂想，也是温柔的乡愁。

直到今天，《玩乐时光》仍然是一部奇迹般的电影，它充满勇气地抗拒了有价与无用的区别，它同时是阿波罗和狄俄尼索斯。在游戏、段子和吐槽把电影变得面目全非时，塔蒂和他的作品镇守着电影的地平线，给了我们莫大的安慰——真正能消除观众和银幕之间距离的，不是3D眼镜，也不是集体吐槽，而是他谓之的“喜剧的民主精神”。当然，如果他能活到今天，绝对可能把电子游戏、弹幕电影和网络社交倒腾出又一部《玩乐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