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芭蕾舞团的《小美人鱼》由当代戏剧芭蕾大师诺伊梅尔编排指导。
舒巧的朋友圈。
■文汇报记者 邢晓芳
10月22日22:47,我国舞剧编导大师舒巧在她的“微信朋友圈”上上传了一张剧照,并点评说:“非常好。第一次观看到如此精确、精准的解构。安徒生在剧中的出现特别重要。舞剧独有的表现,难以言传。”
之后,从22:54到23:15又连刷三条评论:
“这不再是一则童话,她震撼我们成年人的心。”
“编舞家叩问安徒生,安徒生叩问安徒生:为什么要把美人鱼从辽阔自由的大海弄到陆地陷入繁复的人间?看了此剧觉得自己枉当了一辈子舞剧编导。”
“大师所以是大师,不是因为他哪段舞编得漂亮,诺伊梅尔是如此深刻细腻地解读着人生。”
这一晚,舒巧看的是中央芭蕾舞团上演的现代芭蕾《小美人鱼》,让她慨叹“枉当一辈子舞剧编导”的编导是约翰·诺伊梅尔,后者执掌德国汉堡芭蕾舞团40余年,堪称当今世界戏剧芭蕾编导的第一人。
那么,是什么让这位一向以眼光挑剔、极富批评精神的编导家如此感叹?随着记者的提问,听舒巧抽丝剥茧一一作答。
问:诺伊梅尔是公认当今最好的戏剧芭蕾编导,那么他最让您惊讶的一点是什么?
答:他让我最惊讶的一点是,完全没有技术的痕迹。技术已经全部沉下去了,只有人物的形象和情感,在那里浮现着,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编导对于全剧结构的掌控,舞蹈场面的调度,太高明。因为技术娴熟,所以完全看不见了。场面、技巧、舞蹈动作设计,看得当时全部忘记了,只有回想起来,才会发现,无论是戏剧结构还是场面调控,其实非常难。
场景切换一共就四个:水上/水下,陆地/天空。布景设计得很洗练:幽暗的海洋世界是辽阔灵动的,陆地上小房间是逼仄压抑的。每个情境的定义都无比准确。
然而,《小美人鱼》在编导的手中已经不是一个童话,一段爱情了。如果一定要用语言总结出它的要义:那么我理解得到的是安徒生和诺伊梅尔对小美人鱼的爱和心疼。
妙就妙在安徒生这条线,在剧中以诗人/讲述者的身份穿插其中,故事在安徒生的情感与想象中展开:小美人鱼既是独立的个体——纯洁、美丽的海的女儿,又是安徒生的情感、意识的化身,再现着安徒生的情感经历与内心挣扎。他隐在小美人鱼身后时隐时现,作为一条辅线,也从第三者的角度推动着又审视着,观察着又心痛着舞台上发生的一切。这个角色的巧妙设计大大丰富了舞剧的戏剧性和情感性。
问:从这个层面上看《海的女儿》带有一层叩问作者的色彩,也折射着创作者内心的挣扎与无奈,而心灵层面的自我救赎和历经沧桑后的灵魂永生,原本就是安徒生作品中始终追寻的终极主题。所以,这样一部作品,天真无邪的孩童可以看见善良和美丽,而积累了一定人生况味的成年人,从中更能读到热爱和伤痛的影子。对它的理解,是否变得很多元?
答:没错,我当晚在看该剧的时候,就咀嚼出了好几层意思,回来再想仿佛还能再咀嚼出几层滋味。
这时候,你会发现,舞剧是不开口的,正因为无法诉之于语言文字,所以舞蹈语言自身的模糊性特质,更赋予了无穷的解读和回味。
此处,插一句话:反观咱们这些年演个舞剧,好像不打字幕都不行了,字幕说明越来越长,越来越文学化,有的还要配画外音。诺伊梅尔让我们看清楚,舞剧究竟是什么?是将戏剧情节隐藏在音乐和芭蕾之中,使作品兼具戏剧性和舞蹈性,传达情感,描摹人性。《小美人鱼》体现的正是舞剧这个艺术门类最鲜明的特质。你说他还需要字幕吗?一个字都不要,看得明明白白,直至心底。
问:您曾经说过:细节,安放着人物灵魂。诺伊梅尔在这部作品中对细节的运用,有哪些地方特别触动您?
答:很多,太多精彩细节。海滩上一群女校学生身着灰色校服走过。然后,那件灰校服裙漂浮出来,被用来承载小人鱼对变身为人的无比向往。为了换上一条朴素的灰色连衣裙,她剥去了一层长长的蓝色鱼尾,随着女演员身体的微微颤动,已经让人心里一痛,紧接着再被剥去一层蓝色紧身衣,露出肉色的双腿,完成了鱼人的变身,出现了双腿,却痛到无法正常行走。从鱼尾裙到灰校裙,小人鱼只是为了去爱,克服了一阵又一阵撕心裂肺的惨痛。整部舞剧,女主角就没怎么穿过足尖鞋。所谓的芭蕾技术动作,一个都没有!所有舞蹈动作设计完全从人物出发,什么爱情双人舞,舞会场面舞,全部没有。每个角色的舞蹈都是出于人物个性的需要。你看在海底世界,人鱼公主腿上有长尾的裤腿,上到陆地后走路疼得跌跌撞撞,成了举止天真,莽撞得有些可笑、叫人心痛的“小不点儿”。还有,编导用了一只大海螺,代表了小美人鱼来自海洋深处的满满心意。后来这只海螺,她郑重地送给了他,但他转手给了新娘,新娘又随手给了参加婚礼的宾客,终究在忙乱的人群中不知所踪。爱得多么自然,痛得多么深切。
最后,人鱼和诗人(安徒生化身)合二为一,星空下降,他们上升去了天空,这个处理让悲剧不悲,充满温暖。
问:以您的身份和名望,在朋友圈上发出这样的赞叹是第一次吧,有没有引发很多回应?
答:是有很多人来问我,一传十,十传百,都说我是不是赞美得过了。我认为,不过,这作品确实出色。
中央芭蕾舞团团长冯英也转辗打来电话,交谈后她发现,我对这个作品的解读和诺伊梅尔排练前对演员所做的阐述几乎“一模一样”。你说奇怪吗?我一个中国八十多岁的老太和一位遥远的德国编舞家从未有过接触,但说的话会“一模一样”。我后来想想不奇怪,这正是因为诺伊梅尔用作品全面地、精确地传达出了他的创作意图。反之,我自己常常会想得多,却表达不出来,我们更有不少舞剧说明书上“深邃精彩”,而舞台上不知所云。
冯英还说,这部戏引进的版权期只有三年,如今已经是最后一年。而这样一部被北京舞蹈界和戏剧界赞誉为“为中国舞剧编导提速30年”的作品,却面临着演出和推广难度颇高的问题。这一点是颇为让人无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