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汇报记者 柳青
本周末,沈伟带着他的舞团在文化广场连演两场《声希》和《春之祭》。两部作品分别创作于2000年和2003年,如今来看,仿佛是看一部沈伟的《少年时代》,我们在舞台上看到的现在时,其实是一段属于过去的时光,今天的沈伟早已离开这两部作品走了很远。
在舞蹈中凝视
国内观众对他的一知半解,来自2008年奥运开幕式上的《画卷》,一群舞者用身体完成水墨长卷。《画卷》的美学趣味追究起来,可以追溯到《声希》。“声希”这个中文名来自老子的“大音希声”,它的英文名更平易直观,叫“折叠”,是指舞者宽大的曳地裙摆在行动中自然形成的褶皱。舞者戴着宛如仕女高髻的头套,脸上抹得一团雪白,仿佛不带温度的大理石像。他们穿着绯红和深黛的长裙,以简单到几乎不能被察觉的肢体动作在舞台上缓慢移动,裙装大面积的色块阻挡观众寻找更多的细节,衣料的垂感很好,让人错觉舞者是从裙摆里发芽生长出来。在八大山人画作的衬托下,僧侣吟经的背景声里,满台的舞者褪去活人血肉的温度,如同梦境中移动的雕塑。
《声希》被评论界诟病动作单一,欠缺舞蹈语言。事实上它不像一个常规意义上的舞蹈作品,面对它,欣赏和评判舞蹈的习惯法则不管用。处在那个阶段的沈伟,对造型和视觉的关注超过对舞步设计的考虑,舞蹈对于他而言,更像是完成绘画的一种另类手段。在接触现代舞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目标是做个画家,可是在报考美院时,被英语成绩拦在了门外。《声希》和《天梯》这些早期的作品里,他用舞者在舞台上完成一幅幅活人画,复制他所钟爱的宋元文人山水画的意象,舞蹈成为实践绘画的手段,也是对绘画的补偿。
《声希》收到的评价分歧很大,很多人未必能接受这样“去舞蹈”的作品,但是沈伟在舞蹈中完成类似电影长镜头的深情凝视,在放慢到极致的身体节奏里,时间被稀释、被消解,如同琥珀凝固于剧场空间的舞者姿态,结晶出一种涤荡过后落寞克制的美。
无戏剧,无穷动
在纽约的前五年,沈伟是拼命三郎式的学生,接受舞蹈、音乐、电影全方面的补课,努力进入西方文化的传统。出身于湘剧世家的他,从小学过书法,画过工笔,接触舞蹈前,他的行当是盖(叫天)派武生,家学给予他的中国传统文化的积累在纽约生活的酿造中,和西方的元素握手和解。他说自己不叛逆,也没有对抗意识,因为世上美的东西太多,学都学不过来。这种饥渴的包容力造就了他的创作亦中亦西,亦新亦旧。纽约舞评人觉得他被高度同化,但《声希》、《春之祭》的许多细节处理在西方人看来也是新的。昔日的湘剧同行一眼看出他的动作设计是从戏曲身段里生长出来的,但它们有变化,脱离了和戏曲的直接联系。于是,他的作品就像一朵东方的花,自然地开在西风里。
这种“不冲突、不挣扎”的自然感在《春之祭》里特别明显。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本身是一部太有破坏性的作品,多声部交响的爆裂音符,汇成一支摧枯拉朽的叛军。皮娜·鲍什、玛莎·格莱姆和成为传说的尼金斯基的三个版本,甚至荷尔蒙泛滥的贝嘉版里,舞蹈百转千回总不离“祭”,生命的惶恐和生存的荒蛮残暴冲撞出巨大的戏剧张力。
所有这些激烈的暴烈的元素,在沈伟的编排里退场。他放弃原始的交响乐,配乐选择改编后的四手联弹钢琴版,声部减少,单一乐器滤去汹涌的情绪,死亡和祭典退居其次,让音乐自身的构造与肌理清晰浮现。他放弃宏大的史诗叙事,甘心把格局做得很小,因为他感兴趣的是斯特拉文斯基的作曲方式,以及让舞者的运动和音乐的结构方式找到共鸣波段。
比起早前的作品,《春之祭》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它独特流畅的动感。方形舞台上用白线画出不规则的几何棋盘格,12个舞者看似无序地站在各自位置上,随着音符掉落开始在棋盘上跳跃、奔跑、滑行,他们的跑动轨迹和身体动作乍看是偶然随机的,可是仔细琢磨,每个动作以及动作之间,还有舞者彼此的互动关联,所有看上去的“缭乱”其实是严格设计的,带着理科生一丝不苟的严谨,暗中秩序井然地流淌出充满生机的韵律。没有祭典和死亡,没有悲剧,没有抒情,连创作者自我也被剥离,然后,音乐的节奏和身体的节奏缠绕着如水落石出。
沈伟在接受采访中提到过,《春之祭》谈论的是人体能量的独特性,身体如何感知空间并转化为具体反应动作。一个跳过这支作品的舞者意识到:“沈伟着迷于一个动作如何启动下一个,周而复始,绵绵不绝。”当事人的感悟道破作品和作者的秘密:唯一和全部在于身体的运动,一种顺从于自然法则与动力惯性的无穷动。
这次在《春之祭》的演出后,有应沈伟执意要求加的他的2013年作品《集体措施》的选段,对比10年前,当下沈伟关心的舞者运动方式已经从强调逻辑的编排转向更直观的空间感受,但是对人体运动及其稍纵即逝本质的着迷,始终是解开他的作品的钥匙。
沈伟极简的作品风格和纯然抽象的编排风格,不可能得到一面倒的认同,对舞蹈的感受和认知,很多时候是见仁见智的私人体验。他能不断突破舞蹈和其它艺术的界限,持久地在越界中尝试新的东西,这一点足以让他成为当下最受关注的华人编舞之一。
舞者戴着宛如仕女高髻的头套,脸上抹得一团雪白,仿佛不带温度的大理石像。他们穿着绯红和深黛的长裙,以简单到几乎不能被察觉的肢体动作在舞台上缓慢移动,衣料的垂感很好,让人错觉舞者是从裙摆里发芽生长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