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攻非
奉献在读者面前的这套《大师教语文》,应当评价为一部空前绝后的著作。说是空前,因为它记录了历史上还不曾有过几十位当代语言文学大师,共赴同一课堂,向普通大众授业解惑的盛举;说是绝后,是因为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中国能否出现这样令人高山仰止的大师群体,我们并不乐观。因此,我们可以说,这部书是经典,是传世之宝。
这部套著作的问世,经历了几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从1962年夏天到文革前。这是建国以后17年中的末尾5年。国家初建,大批有志热血青年涌入国家机关投入祖国建设的高潮。他们对文化学习的迫切需要,唤起了两位有识之士的特别关注。一位是孙起孟,时任中共中央统战部副部长、人事部副部长兼中华职业教育社总干事,他后来在全国人大副委员长任上离休,享年百岁;另一位是我父亲张知辛,时任中华职业教育社副总干事、中华函授学校校长,他俩从1930年代起,就是在周恩来总理领导下工作的挚友。他们共同商定举办“语文学习讲座”。
“语文学习讲座”从1962年夏天开讲,几年间举办200多期,平均每周一期。参与讲座的有叶圣陶、吕叔湘、王力等语言大师,也有老舍、冰心、赵朴初、赵树理、周振甫等文学家,共40多位。叶圣老在一篇文章中记述了讲座的盛况:“北京讲课的地点,先借用长安大戏院,后来借用民族文化宫礼堂。每回讲课之前,场子里就坐得满满的,几乎没有一个空位子,也没有一个迟到的人。大家聚精会神,一边听一边记笔记。结束的时候不等主持人示意,全场早就掌声雷动了。这热烈的掌声实在是反映了学员们迫切求知的心情。”
叶圣老所说的广大群众迫切需要学习文化的现象,在70年代末,又一次显现出来。这即是延续“语文学习讲座”生命力的第二个阶段的时代背景。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文革”期间在秦城监狱关了8年的孙起孟重新走上领导岗位。在国家拨乱反正、全民族迫切需要提高文化水平的当口,他想到“语文学习讲座”曾经发挥的历史作用,提出重新编辑出版大师讲义的设想。他将这付重担郑重交付我的肩上,他强调说:这也是继承你父亲的遗志。
所幸大师们讲课内容印成的200多篇讲义幸免于“文革”的涂炭,完整保留了下来。重新编辑的指导思想是,适应刼难后广大群众干部提高语言文化水平的需要,将讲义划分为专题,以丛书形式出版。一套包括7辑,依次为:《语文学习的基础》、《阅读与写作》、《文章讲评》、《应用文写作》、《现代文选讲》、《古代文选讲》、《诗词选讲》。全书约120万字,序言由叶圣陶、吕叔湘两位德高望重的大师分别承担,书名“语文学习讲座丛书”由卓越的爱国宗教领袖、书法大师赵朴初先生题写。
叶圣老拿出他的序言提纲分发给我们讨论
编辑丛书的8个月,是我终生难忘的一段经历,其间我最大的收获,是在有幸与大师们近距离接触的过程中,深切感受到的他们的高尚情操和人格魅力。
叶圣陶,一位伟大的文学家、教育家、语言学家、出版家,从小就读过他的书,熟悉他的名字,但当你怀着敬畏而略带紧张的心情走近他,看到的却是一位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的老人,感受到的却是如沐春风般的温暖。书要写序言,叶圣老二话不说承担了,而且很谦逊地邀请语言学家张志公先生、蒋仲仁先生和我,到他家“商量商量”。我们如约到了府上。京城的一月天,北风呼啸,寒气袭人。叶圣老打开正房的屋门迎接,拱手连说“让各位受累了”。正房坐北朝南,一间是卧室,另两间打通,书房客厅共用。我们四人,正好围着八仙桌一边一个坐下。
叶圣老拿出他的序言提纲分发给我们,这让我不由吃惊。这样一位大师写一篇千字文是信手拈来的事,怎么事先要写提纲还交由讨论?我的眼神聚焦在每一个字上。第一页稿纸上,写了三段话:(一)叙职教社关于函授学校和语文学习讲座的创办和经过情形。附带叙影响及于其他地方的情形。此须请攻非同志写录资料。(二)叙讲座的盛况。机关干部,学校老师,部队官兵,商店职员,坐满民族文化宫大会堂,先时入座,如饥似渴,聚精会神,满意而散,如此全局,至今宛然在目。此段似宜带抒情笔调。(三)略叙此辑的编排,说明此辑各册都是“举一隅”,希望读者能“以三隅反”。文学作品的鉴赏足以启发智慧,开拓情思,对任何人都有益处,不限于专搞文学的人。作文是人人终身必须的技能。
提纲上的字是蓝色圆珠笔道,一笔一划,清楚工整而具功力。我问张志公先生,谁帮叶圣老复写的呀?张先生望着我,凝重地说:是叶老亲笔复写的。我的震撼,直到今天也想不出用什么语言可以形容。
再读叶圣老写给我的一封信:“攻非同志:来信诵悉。因为至善在外间开会,今天上午才回来,足下需要的原稿到此时方能寄上。有劳盼念为歉。来信说的话我不敢当。我只是个极其平常的人,不过不肯马虎是一向的脾气。不肯马虎往往会流于琐碎,也不一定是好事情。匆复,即请近安。叶圣陶 三月二十七日”。寄来的稿件信封上,叶圣老亲笔在8分邮票上方划了一条线並注明“加重”二字。落款写明:东四八条71号叶圣陶寄。短信及信封在我看来,不啻经典文物。中华民族自古遵从的平易、谦逊、关爱、低调的美德跃然纸上,令人感动。我后来的几十年还多次讲述叶圣老的另一个故事。叶圣老住的房子是一个三进四合院。每到冬天,接他的司机快到时,他总是提前穿过三道院到门房等候。秘书说,您年纪大了,站风里冷。您在屋里等司机叫您吧。叶圣老回答,司机穿得少,跑出来容易感冒。为别人着想的人,就是毛泽东所说的“一个高尚的人”。
我从吕老这里懂得:约好的事情一定要准时,因为守时是对人起码的尊重
丛书拟发两篇序,另一篇请吕叔湘先生撰写。吕叔湘先生是中国语言学界的一代宗师,备受推崇。我到他家去取稿,因顾虑老人太忙,有意推迟了两天。吕老住建国门外普通楼房的三居室,我进门时,师母正在给他剪发。见我进门,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等你两天了。我不好意思地连连道歉并说出原委。吕老说,我的确很忙,理发都在家里,就为节省时间。遵守时间,才能忙而不乱。约定的时间都不守时,我就忙乱套了。我从吕老这里懂得了:约好的事情一定要准时,因为守时是对人起码的尊重。
我也有机会与吕老聊天。有次他与我聊语法。他说,语法不是一成不变的,中国的汉语语法包含:语法一、古汉语语法;语法二、外来语语法;语法三、约定俗成。他举例说明语法三,毛主席提出“忠诚党的教育事业”,按规范说,应是忠诚于党的教育事业。但毛主席这样说了,大家都这样说了,这就叫约定俗成,不能死抠原来的规范。
语言学家张志公先生讲过一个故事。他女儿中学新的班主任名刘朏朏,这个朏字很生疏,张先生说没见过,读不出。第二天开会遇到吕叔湘先生去请教,吕先生也说不认得。张先生回家查了康熙字典,才知道这个字不读“月”、不读“出”,而读“斐”。张先生的故事说明了一个道理,像吕叔湘那样的大学问家,不懂就说不懂,绝不装懂误人子弟。
大师之所以成为大师,是他们的道德与文章并重
再引几封短信,说明什么是大家风范。
赵朴初先生:“攻非同志:前函所谈临江仙词‘无声’之意,我未将我的意见说淸楚。我想,可不可把歌曲来做比喻。每支歌曲都有它的主旋律。这里的‘无声’便是这首词的主旋律。这支歌实际是于无声之处谱出的无声之曲。我在前函中说的前后呼应,不太妥切。不知这样比喻是否讲得清楚一些。请代向周(振甫)先生请教,为荷。朴初2.11”。
另两封是王力先生的来信,第一封说:“《谈谈写信》已寄来,我在校样上加了一段话,不知来得及加印进去否。那一段话是:许多同志在信封上写王力(教授)收,把教授二字放在括号内或者把教授二字写得小些,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我认为这也是没有礼貌的,似乎是说,你本来不配当教授,我不过注明一下,以便投递罢了”。几天以后,我又收到王力先生的回信:“攻非同志:来信收到。你的意见是对的。我的文章那一段最后一句应删去。你看看是否收得住?请你代我补一句结束这一段话,好吗?”
王力先生的讲稿中,白居易《忆江南》中一句为“春来江水绿于蓝”,与中学课本的“春来江水绿如蓝”有一字之差。我不敢仅凭记忆贸然改正,于是请教古语文专家王泗原教授。在一个大雪天,王先生从西城白塔寺到北京图书馆查阅资料,又从图书馆赶到东城沙滩我办公的地点,将查到诗句出处的确切文字交给我。要知道,王先生患严重关节炎,平日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大雪天,他是怎么走过来的呀。我将王泗原先生查证的结果报告了王力先生,他复信说:既然《词综》影印本作“绿如蓝”,应依《词综》改正。因为“绿于蓝”不好解释,“绿如蓝”才好解释。
另一位元曲专家隋树森教授的精神也让我感动不已。他中风卧床,却主动承担改稿任务。我去看他时,他正一字一句用不太清楚的语言读需改动的书页,请他的弟弟誊写。
从与大师们的接触中,我懂了一个道理:道德与文章并重。大师之所以成为大师,正是在道德与学问两方面都达到很高的境界,从而受到人们的敬仰。
这套经大师们亲笔修改润色的丛书,1980年9月公开出版发行。两年内五次加印,发行量逾百万。同时面世的还有另编的、香港三联书店出版发行的80万字海外版。叶圣陶、吕叔湘先生说:丛书的出版“创造了出版史上的一个奇迹”。
大师们的学术成就是我们仰望的一座座高山,他们对普通人的讲授又如高山上融化的冰雪,以涓涓细流浇灌着民族大众的心田。这样的意义和气场的强大,无可估量。有鉴于此,我们重又燃起以大师们的经典论述警醒社会的希望。期望大师们亲自传承和铸造的语言国宝万世流芳。
(《大师教语文》由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版张明非教授、黄介山教授担任编辑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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