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
年轻的艺术家应得要装饰的,是一片巨大无比的空间。二层楼各室的墙壁的面积,几乎与西斯廷天顶的不相上下。这是教皇居室旁的四间大厅。
人们通常称为签字厅的在次序上是第二室。
这一室的壁画使教皇和当代的人士叹赏不已。题材的感应和实施的技巧都是崭新的,令浅薄的观众和识者的艺术家们看了都一致钦佩。
这座厅是方形的一大间,两对面开着一扇大门。其余两方的墙上绘着两幅壁画,一是称为《雅典学派》,一幅称为《圣体争辩》。《雅典学派》表现人类对于他的来源和命运的怀疑和不安。所有的希腊的哲人都在这里,环绕在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周围,各人的姿势都明显地象征各人的思想和性格。亚里士多德指着地,柏拉图指着天,苏格拉底正和一个诡辩家在辩论。对面,《圣体争辩》却教训我们说,只有基督教的圣体的学说才能解答这些先哲们的问题。
在其他两方的墙上,别的壁画描写在基督降世以前的各时代指引人类的伟大的思想。在一扇门上,阿波罗与诗的女神们象征“美”。别的门上,别的人物象征“真”、“力”、“中庸”。
在天顶上,屋梁下面,还有别幅画代表同一思想的发展。这是在弓形下面的“神学”、“哲学”、“诗”、“正义”;在壁上的“原始罪恶”、“玛息阿的罪恶”等等。
因此,这并非是一组毫无连带关系的图,而是根据某几种主要思想的铺张,这主要思想便是“基督教义与圣餐礼的高于一切的价值”。由此可见,这件巨大的装饰简直可称为一首宗教哲学的诗。
拉斐尔的生涯中,毫无足以令人臆想他能够孕育这么巨大的一个题材。拉斐尔只是一个天真的青春享乐者,并没有达芬奇与米开朗基罗般的精神生活。我们可以断定这题意是由别人感应给他的。那时节的教廷内充满着文艺界的才人俊士,感应一个题材给拉斐尔实在是很可能的事。
可是拉斐尔的功绩却在于把感应得来的外来思想,给它一个形式,使它得以从抽象的理论成为具体的造型美。
至此为止,人们还没有见过如此重要的作品,就是在翡冷翠,乔托的比喻画,和整个十四世纪的模仿乔托者,既没有这等统一,也没有这等宏大。
圣体(即图中桌上烛台式的东西)在图的正中,背景是广大无边的天,清朗明净的光。它在祭桌上首先吸引观众目光的地位。
全体人物的分布,形成四条水平线,但四条线都倾向着一个中心点——圣体。天线在中部很低,使圣体益形显著。
天上,耶稣在圣母和施洗者约翰中间显形。使徒们围绕着。上方,造物主似乎把他的儿子介绍给人类。耶稣脚下,圣灵自由鸽象征着。周围四个天使捧着微微展开的四福音书。
地下是宗教史上的伟人。其中有圣安普鲁阿士、圣奥古斯丁、萨伏那洛拉、但丁、圣葛莱哥阿、圣多玛、弗拉·安吉利科。但要明白地指出这些人物是不可能的亦是不必要的:只有但丁因了他的桂冠,圣多玛因为他教派的服装,我们可以确实辨认。
天线微微有些弯曲,并不是水平的。无疑的这是为透视的关系,但这条曲线同时令人感到天地的相接。实在,这是很有意的枝节。
人物的群像组合全不是偶然的,亦不只是依据了什么对称的条件。其中更有巧妙的结构,如一种节奏一般。
两旁,在前景的人物都正面向着观众,其次在远景的人物却转向着圣体。上、中、下,三部人物的组合都有着趋向,所以这显然是作者有意促成的。思想的步伐渐渐逼近主要观念。它的结果是:在迫近主题——圣体的时候,情绪愈趋愈强烈。
左方,看那老人把一本书指示给一个披着优美的大氅的美少年。一般人士说这是建筑家布拉曼特的肖像。他正面向着观众,但已经微微旋转头去,他的姿势好似在说,真理并不在书中,而是藏在圣体的宝匣里。在他后面,一群年轻的人半跪着。我们的目光慢慢地移向祭桌的时候,我们便慢慢地发现人物的姿势,举动,愈来愈激动,愈有表情。底上,一位老人在祭桌上面伸着手,极力证实教义。
右方的人物亦有同样的节奏。
但如果我们从更小处研究,还可看到构图中的别种节奏。莱奥纳多·达·芬奇,在米兰大寺的《最后的晚餐》一作中,把使徒们分配成三个人的小组,好似高乃依诗中的韵脚一般。这表示思想的宁静清明。拉斐尔的节奏却更多变,更精巧。左方各组的分配是很明显的。第一景上的一组人物,以布拉曼特的肖像为中心;第二景上是以两个主教为中心,并且呼应那前景的布拉曼特。前后两景中的联络(亦可说是分界线)是跪在地下的青年。对方的构图更为富丽。第一景的交换和第二景的穿黑色长袍的人物中间的空隙正好是分界处。坐着的主教和教皇形成了第二景的中心。
还应注意到的是在前景的素描比较为坚实。这亦是透视使然。但拉斐尔把教皇和主教们放在后景,而把哲人们放在前景亦有一番深切的用意:这样,我们于不知不觉间被引向天国,远离尘土。
在这样一张重要的,谨严的构图中,它的技巧亦是完美到令人吃惊。艺术家简直在做和素描的困难游戏。左方前景,侧着头指着画辩论的老人,他的身体:左臂、肩、腰、腿,几乎全是用省略法的。他侧着的头,微微前俯的亦需要极熟练的技巧。右方坐在阶石上的女像,佝偻着,蜷曲着,又是一组复杂的省略。
我们应当想到那时节距离弗拉·安吉利科的死不过五十年。弗拉·安吉利科的人物的稚拙,证明在他那时代,一切技巧上的问题还未解决。马萨乔虽然在壁画的衣褶的装饰意味上获得极大的进步,但他二十七岁就夭折了,不能有更高深的造就。由此可见拉斐尔在素描上的天才实在足以惊人了。
摘自《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 傅雷著
(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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