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在莫斯科与杨之华、独伊 与杨之华新婚燕尔
李晓云 辑注
80年前的1935年6月18日,清晨,福建长汀,瞿秋白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程。他先是被押到中山公园凉亭前拍照,从容微笑;继而走了两华里,来到西门外罗汉岭下蛇王宫养济院右侧的草坪刑场,沿途以俄语高唱《国际歌》。面对黑洞洞的枪口,他盘膝坐下,微笑着环顾青山碧水,留下了最后一句话:“此地甚好,开枪吧!”慷慨就义。这一年,他36岁。
从被捕到牺牲的4个月里,瞿秋白,这位真理的探索者,中国共产党早期的领袖之一,学贯中西的杰出文化人,依然没有停止对理想的思索,对生命意义的感悟。在狱中所书的《多余的话》结尾,他写道:“这世界对于我仍然是非常美丽。一切新的、斗争的、勇敢的都在前进。那么好的花朵、果子,那么清秀的山和水,那么雄伟的工厂和烟囱,月亮的光似乎也比以前更光明了。”他爱真理,也爱人生。
今年是瞿秋白就义80周年,《新文学史料》发表了瞿秋白的外孙女李晓云核对、整理的一束瞿秋白家信。这些信件主要是1929年瞿秋白在苏联期间写给妻子杨之华的信,感情至深。在瞿秋白牺牲后,杨之华珍藏着瞿秋白的原稿、书信,历经数十年风风雨雨而不曾毁坏、流失。
——编者
致杨之华1929.2.28晚
亲爱爱:
前天写的信,因为邮差来的时候,我在外面逛着,竟弄到现在还没有寄出。今天又接到你二十五日的信。那是多么感动着我的心弦呵!我俩的爱实是充满着无限的诗意。从半淞园以来,我俩的生活日渐的融化成一片,如果最近半年爱之中时时有不调和的阴影,那也只是一个整个的生命之中的内部的危机。最近半年是什么时候?是我俩的生命领受到极繁重极艰苦的试验。我的心灵与精力所负担的重任,压迫着我俩的生命,虽然久经磨练的心灵,也不得不发生因疲惫不胜而起呻吟而失常态。
稍稍休息几天之后,这种有力的爱,这整个的爱的生命,立刻又开始灌溉他自己,开始萌着新春的花朵。我俩的心弦之上,现在又继续的奏着神妙的仙曲。我只有想着你,拥抱你的,吻你……的时候,觉着宇宙的空虚是不可限量的渺小,觉着天地间的一切动静都是非常的微细——因为极巨大的历史的机器,阶级斗争的机器之中,我们只是琐小的机械,但是这些琐小的我们,如果都是互相融合着,忘记一切忧疑和利害,那时,这整个的巨大的机器是开足了马力的前进,前进,转动,转动——这个伟大的力量是无敌的。
你寄来的小说月报①等及绒衫已经接到。我明后天大概就可以得到莫斯科的回音,究竟在此②继续休养两星期,还是不。
最近精神觉得比以前好多了。但是正经的工作及书,都不能想起,不能想做。人的疲倦是如此之厉害呵!
见着仲夏余飞③代我问好,请他们写封信给我,有些什么新闻。
我吻你万遍你的阿哥二十八日晚注:
①即《小说月报》杂志。
②当时瞿秋白在库尔斯克洲利哥夫县玛丽诺疗养院治病休养。
③仲夏,邓中夏,与余飞都是早期共产党员。余飞后被捕叛变,加入国民党。
致杨之华1929.3.13
亲爱爱:
今天接到你七日的信,方知兆徵①死的原因……
……
亲爱爱,我的感慨是何等的呵!
我这两天当然感觉到不舒服,神魂颠倒的。再过一星期,我就要回莫②了,好爱爱,人的生死是如此的不定!
这次养病比上次在南俄固然成绩好些,但是,始终不觉着的愉快,我俩还是要经常的注意身体,方是有效的办法。养病的办法是没有什么用处的。但是,你快可以看见我了,至少比以前是胖些了。你高兴么?好爱爱,我要泡菜吃!
仁静③回,托他带这信,仁静又是失恋一次,但是,他不屈不挠的,居然写了一封极长的信给她。他固然是很可怜的。
……
天气仍旧是如此冷,仍旧是满天的雪影,心里只是觉得空洞寂寞和无聊,恨不得飞回到你的身边,好爱爱。我是如此的想你,说不出话不出来的。
我想,我只是想着回莫之后,怎样和你两人创造新的生活方法,怎样养成健全的身体和精神。
还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说,但是,不知如何的说,不知从何说起……亲爱爱,我吻你,吻你,要紧要回莫见着你,抱着你!!!我的心伤了!兆徵的死,仿佛是焦雷一样……
你的阿哥三月十三日注:
①兆徵,苏兆征烈士。
②莫,莫斯科。
③仁静,刘仁静。
致杨之华1929.3.15
亲爱爱:
昨天仁静走,给你带了一封信;下半天我睡梦中醒来,胸前已放着你来的信,我是多么高兴!可是这封信仿佛缺了一页。
好爱爱,你何以如此的消瘦呢?何以这样的愁闷,说死说活呢?乖爱爱,哥哥抱你,将你放在我的暖和的胸怀,你要乖些!不好这样的。你[我]读着你那句话,险些没有掉下泪来。你的身体要好起来的。我早已告诉你,不要太用功了。读书不容易读熟的。当初我也是这样,自己读的写的常常会忘掉的。只要不自勉强,不管忘不忘,不管已读未读,只要常常有兴会的读着用着,过后自然会纯熟而应用。觉得疲乏的时候,决心睡一两天,闲一二天,在花园里散散心(只不可和男人——除掉我——吊膀子)。睡足了便觉得好些的。
乖爱爱!好爱爱,我吻你,吻你的……吻你的一切。
我译的工农妇女国际歌,有俄文的,你如看见仁静,他有一本歌集上有这首歌。俄国的妇女运动,现在是特殊的问题,也是一般的问题。城市中的妇女是已经没有所谓妇女问题,而是一般的技术文化问题——一般的官僚主义妨碍着女工得到法律上政治上已有保障;一般的物质建设的落后(如生育,育婴等的设备)妨碍着妇女之充分的和男子完全一样的发展;一般的社会设备及技术设备的缺乏(如公共食堂宿舍洗衣等),始终占领着妇女的许多时间。妇女问题上你所看见的缺点,正表示一般的社会主义建设的困难,以至党部工作的困难。那妇女部的吸香烟和一切态度,使我想着:苏联党的工作是如此之重大而繁复,但是他们的人材是如此之缺乏!
亲爱爱,你准备着自己的才力,要在世界革命及中国革命之中尽我俩的力量,要保重你的身体。我想,如果,我俩都凑着自己能力的范围,自己精力的范围,做一定的工作,准备着某种工作能力,自己固然可以胜任而愉快,对于工作也有益处。我俩的经验已经告诉我们:贪多嚼不烂是一无益处的!好爱爱,亲爱爱,我俩的生活是融和在一起,我俩的工作也要融和在一起。亲爱爱,你千万不好灰心,不好悲伤。我抱着你,我在意想之中抱着你,吻着你,安慰你。我过一礼拜便回来了——三月二十二日一定到莫斯科。你如果要上课,可以不要来接我,我偷偷的回家,等你回来,你是要如何高兴呵!那时,独伊①也不能笑俩哭了②!!
好独伊,亲独伊!
“小小的蓓蕾含孕着几多生命,陈旧的死灰
几乎不掩没光明。看那沙场的血花灿烂,经过风暴之后的再生,谁道是无意中的赤化?却是赤爱的新的结晶③刚要发信,你的三月十一日的信来了。太阳好,心绪是要好些。我三月二十一日动身,二十二日早晨九十时可以到了。
吻你,吻你万遍你的阿哥三月十五日注:
①独伊,瞿独伊,瞿秋白、杨之华的女儿。瞿独伊原名沈晓光,1921年11月生,母亲是杨之华,生父是沈剑龙。1924年杨之华与沈剑龙离婚,与瞿秋白结婚。1925年春瞿独伊被母亲杨之华接到上海与瞿秋白一起生活。瞿秋白视瞿独伊为己出,爱护有加。
②此句疑原信笔误。据杨之华所存抄件为:“独伊也不能哭,而笑了!!”
③此处缺下引号,原信如此。
致杨之华1929.3.17
亲爱爱:好爱爱!昨天接到你的最后的一封信,邮差已经走了,今天是礼拜日,不能发信。仁静带的信应当到了——我本想二十日走,因为二十没有这带的火车,所以要二十一才走。亲爱爱,这次的离别特别的觉得长久,不知怎样,每时每刻不想着你。你的信里说着你高兴的时候,我是整天的欢喜;你的信里露着悲观的语气,我就整天的,两三天的愁闷。好爱爱!最近为什么你又悲观呢?
亲爱爱,乖爱爱,人家说几句话你就多心了,就难过了。不好这样的!好爱爱,我要紧要紧回家,回家看见你,抱你!你要高兴,要快乐。人生在世,要尽着快乐。你小时做算学题做不出的时候,烦恼的要死——至今我的性情还是如此——那时我母亲告诉我,“你去玩一下再来,高兴高兴,自然就祘得出”!我总记得这句话,总记得,总不能完全实行。我俩一定实行这样的办法。好爱爱,你还要想着,我俩的爱是如何的世上希[稀]有的爱,这就值得高兴了。至于身体,据医生和许多人说,最好是日常的有规律的自己保护,运动,比一切药都好。如果一则能高兴,二则能运动和吸新鲜空气,三则有相当的医药,那就自然会好起来!好爱爱,亲爱爱,我就如此的想:我的爱爱是世界上唯一的理想的爱人,她是如此的爱,爱着我,我心上就高兴,我要跳起来!
好爱爱,我再过五天就一定能看见你了!!吻你,吻你万遍。
你的阿哥
三月十七
(本文内容及照片摘自《新文学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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