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金黄杏子肥。市场上杏子渐渐多起来,夏天到了。等杏子渐渐下市,夏天即将过去。杏子不像有的水果,一年四季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杏子只有到季节才吃得上。冬天想吃杏子,只能来个罐头或买包杏脯解解馋。我没见过数九寒天有光鲜水灵的杏子卖。有人曾试验过用大棚嫁接种植,无论枝接或是芽接,种出的杏子吃是可以,但几乎不可能与原来杏树所结的杏子相媲美,结出的杏子个头小不说,根本没杏子味道。这是有性繁殖变异之产物。杏子属北方水果,我在南方似乎没见过杏树。上海更没有。
杏花单生,先叶开放,花瓣大多白色,稍带一丝丝红晕。太原城里早些年有著名的“杏花雨”景致。庭前墙隅,道路旁,公园里,随处可见群植或片植,山坡上,水畔边,成片成片种植杏树。春天是太原最美的季节。桃花红,杏花白,相继开放。杏花开起来与梅花差不多,但花朵似乎比梅花更加丰腴饱满。弄一两枝插在瓶里,玻璃瓶最好,小口细颈,韵致极美。绝不输梅花。但凡事总有那么点遗憾。杏花一点不香。鼻子凑近嗅了再嗅,没什么味道。杏花的颜色也实在单调了些,纯白或粉白,没见过有红彤彤的杏花开,五颜六色则更无可能。杏花颜色单一,但花落结果,结出的杏子品种却极多样。我奶奶家的老宅大院里,窑前屋后,种着许多杏树,多是晋北当地的土杏品种,个头较小,味道偏酸,很是提神开胃。这东西是防晕止吐的好东西。我妈一坐车就晕,越高级的小轿车,越晕得厉害,敞篷大卡车或是拖拉机倒一点没事,每到此时,我奶奶嘴巴撇撇来一句:“朝廷老爷拾大粪,有福不会享哩。”然后抓一把杏子给我妈带上。一点一点咬着抿,含着别咽下去,吃一路。可比晕车药管用。这种土杏一定要等颜色彻底变黄了才能吃,但我奶奶偏喜欢趁青涩的时候摘几颗,干活儿时含一颗。奶奶满嘴牙齿早已掉光,腮帮子一鼓一鼓,吃得心满意足。我尝了一点,呸!简直酸倒牙,干吗还要吃?
幼时有次跟着父亲去农场。那是晋北一个偏僻的小小村落,一到春天,动员全村人种“仁用杏”——一种专供食用杏核的品种——按人头分配,你家多少棵,他家多少棵。树苗需要多少,要提前逐一仔细统计核对。我父亲专门负责此事。晋北的春天不比现在,绿化极差,四五月份一到,黄沙弥漫,遮天蔽日,风刮得眼睛都睁不开。女人们出门,人人裹条围巾,远远看去一片花红柳绿,倒成了一道别致风景。男人们则口罩帽子齐上阵,风沙实在太大,动辄黄风扑面,《西游记》里每逢妖怪出现的那种天气。在这样的季节去野外挖坑种树,当地乡人流行一句谚语——“一天吃够五两土,白天不够夜里补。”一点不夸张。夜里我洗澡,大木盆里厚厚一层黄浆。那也只能在这个时候把树种下去。父亲说,过了这季节,再种就来不及了。这种杏子只吃果仁,果肉基本没有,等于皮包核。记忆中,这种杏树年年都要种,年年种,年年死,根本无法存活。啥原因?没人关心。多年后有次闲聊,父亲说,这树种统一集中下拨,死活不管,只管种。一到春天就种。那个农场的牛羊完全散养,常常啃食杏树苗的嫩叶,一开始还有人哄赶,到后时间一长,随它啃去。反正早晚是一死。几十年过去,我很想故地重游,农场还在不在?那些杏树还有吗?现在一到春天还照种不误?
说到杏,我立刻想到新疆的巴旦木。新疆盛产哈密瓜与巴旦杏,还有葡萄。有种叫“索索葡萄”的可以入药,中药铺有卖。不便宜。晒干后极小,一粒一粒,淡淡的黑紫色,因其果粒细小,果穗呈索索状,又名琐琐葡萄或豆粒葡萄。当地人用这葡萄来给小孩出麻疹时用。山西有真正出好杏的地方——阳高县。阳高杏个头极大,如幼童的拳头。我奶奶心情好时唱童谣,开头一句, “杏子熟 ,麦苗黄。”那地方根本不种麦子呀?真是怪。山西阳高一带的杏子好,德和堂当属第一。酸甜适度,恰到好处。我认为杏子太甜或太酸,都不好,总觉缺少杏子的余香。德和堂杏子大得均匀。七寸盘,五六个,黄格莹莹,摆得满满当当。咬一口齿颊留香。德和堂杏子之所以长得好,因其从不施化肥,纯粹用积攒捡拾的大粪,春天时厚厚地施一回,夏天再施一回,秋天有时也施,要看情况。山西有一种杏吃着噎嗓子,太原话叫“吃口面”。我不喜欢。这种杏肉入口沙软,还没来得及咬,一嘴面,没水。根本没有杏子香味。德和堂的杏子沿中间那道缝,手指轻轻用力一掰,肉核分离,光看着已口舌生津。但德和堂的杏子市面上没见有卖,这实在是可惜。
幼时我跟着父亲在农场住过一阵,吃到过乡人自己种的杏。我第一次见识“杏子酒”,也是在这人家里。一个一个圆肚矮颈黑陶罐,地上摆了一溜。如今市面上看见的杏子酒,都是用青杏,就是青土杏泡酒而成,这人家的杏子酒,是用稍稍成熟的杏子,颜色半黄半青,杏香更厚。必须用高度老白汾腌制。我父亲好酒,酒量也好,那一顿,喝到酒快要见底时,屋子里早已醇香四散,酒味越来越酽。我坐边上无聊,啃一只糖水老玉米,看他们频频举杯,不断地干干干。说的啥,我一句不懂。趁人不备,我拿筷子头在酒杯里点了一下,尝尝,苦且涩,很浓的杏子味。
杏子成熟,是一下子都熟,并不分批分期,像商量好的。吃不了的杏子要快马加鞭制作成杏干,上海人叫“杏脯”。新疆也有杏干,叫法一样,但做法有别。新疆杏干有专门的晾房晒制,完全自然风干。晋北阳高县一带没有晾房,早前多住窑洞,就那么随地摊开晾着,苍蝇蚊虫嗡嗡嘤嘤,怎么赶也赶不光。咋办?没办法。再怎么洗,总觉洗不干净。照吃不误。眼不见为净。
我奶奶烧得一手好菜,其中一道绝活“杏梅烧肉”——杏子肉是主料。杏干提前泡发,加冰糖,最好碾成末,拿一只粗瓷大笨碗,碗底先铺一层杏干,把切好的肉条煮一下(不能全熟,不然成菜就烂,不成形),半熟的肉条码在杏干上,最上边再铺一层杏干,最后撒一把碎冰糖末。上笼蒸。费事且费时,至少蒸足四十五分钟。这道菜偏甜,我母亲是上海人,她很喜欢。酸甜酥软,肥而不腻——五花肉再肥,只要蒸够四十分钟以上,肥肉里面的膘油就能基本沥尽,与南菜里的“梅菜扣肉”性质类似。母亲后来稍加改革,像做东坡肉那样,肉条改刀成一块一块小肉方,蒸出来型好看,味道极香。每到此时,人人低头大快朵颐,谁还顾得上多想,那杏干是怎么晒得的?
万事古难全。奶奶在世时,每到杏子成熟,她歪靠在炕头一角,透过窗子望着院里黄黄的杏子挂满枝头,笑眯眯念叨上了,“桃饱肚,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哩。”杏子虽美味,可千万不能多吃。
作者:王瑢
编辑:范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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