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刚刚收到了商务印书馆送来的《瓜饭楼藏文物录》上下两册样书。翻阅这两本沉甸甸的样书,看着里面一帧帧精美的文物图片,读着父亲那似乎还带着温度的自序,我恍如隔世,那些老物件许多分明还陈设在书房和画室中,几乎每一件都静静地站在那里,默默地诉说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父亲喜爱和痴迷文史,从他开始识字读书,一直到他离开我们,从未间断过,也未改变过。只是从少不更事到满腹经纶,他痴迷的程度一步步加深。我幼年的印象中,父亲每每离京出差,无论“四清”还是“文革”下放到江西五七干校回京探亲,他都会利用休假时间做文史调研,就像他在自序中写的一样。也正因此,每次他回到家中,除了书籍和换洗衣物,他都会带回满满一大帆布旅行袋沉甸甸的石头瓦片。那时候,母亲对此偶有微词,但基本上任凭父亲由兴趣收集。一时间家中地上经常摆满石头、瓦片和陶罐。父亲则每每陶醉在他的收藏世界中。不仅如此,父亲还常常在他收集的古陶器碎片、古砖瓦的背后,用毛笔小楷工整地记录下它们的出土地点、时间以及发现过程等等相关信息,作为史料以备他日后研究。这些被他标注后的带着潮湿墨迹的古陶器碎片和古砖瓦片,被陈设在书柜上风干,慢慢地便成了我家书柜中一道独有的风景线。
《文物录》中记载的几样新旧石器时代的石斧,几乎自我有记忆始就伴随着我成长。记得小时候,那几只父亲“四清”时从陕西长安县搜集带回的石斧就放在父亲的书桌案头旁,每每父亲写作读书疲倦,思绪开小差时,就会停下几分钟,手里把玩摩挲着石斧,用手的温度和湿度温润着这几柄石斧,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将中断的思绪衔接上,才能从疲劳中解脱出来,那几样石斧似乎透过历史的沉淀给了他无穷的能量,能令他文思如泉涌,绵绵不绝。那时我年幼无知,看到那几块石头竟然让他如此爱不释手,不以为然,问他究竟,他回答我石头的出处,令我心生疑窦和困惑,却也深感神奇。那时作为孩童的我,脑子里还没有历史的概念。特别是不知从何时起,书桌上又多了一颗比拳头大的黑色乌亮的石头,石头上有坑坑洼洼的凹点,那漂亮的石头似乎比其他石头更重,引起我的好奇心,父亲告诉我那是一块陨石。这块从天而降的陨石,带给我无限的想象力,以至于我曾一度每晚到阳台上观望星空,看星座。可惜这块陨石不是文物,没有收录到这本书中。
另一件令我不能忘却的文物就是父亲收藏的那只战国时期的楚器——青铜鉴。这件文物的出处和去处父亲在他的自序中已有陈述,它周周折折,失而复得,能到我父亲手中,也是冥冥之中的缘分,这里概不多述。只是围绕着这只硕大无比的青铜鉴,还有个鲜为人知的故事。
青铜鉴初到我家时,大约是1976年底或77年初的时候,我大概初入高中。那时我家住在张自忠路三号人民大学宿舍,居室面积不过七十来平米。那只青铜鉴直径约有55厘米,高约26厘米,上面铜锈斑斑不说,还布满厚厚的泥土和灰尘。这样一只脏兮兮的“大锅”放在家中,无论如何占据了斗大的居室中一席不小之地,连走路都要绕开它。这回不仅是母亲,连我和姐姐都觉得它多余,只有父亲如获至宝。可是它毕竟太大了,无处安放,又怕不小心把它碰坏。无奈,母亲想了个办法,把它安放到她和父亲的双人床下,大家也就与之相安无事了,似乎忘了它的存在。不久之后,母亲患上了五十肩,也就是肩周炎,那年正巧无锡老家来了个年轻李姓朋友,到宽街中医院学习推拿按摩医术。因为是老乡,一有时间就到家中坐坐,顺便给母亲治疗一番。一来二去,大家都熟悉了,无话不说,他玩笑说,那只出土文物,阴气太重,母亲体弱,睡在其上,日久天长,抵不住阴气袭人,自然会生筋骨病。那时我们不懂他讲的道理,全当玩笑一听,哈哈笑过没放心上。说也奇怪,直到父亲把那只青铜鉴捐赠给了南京博物院,母亲的肩周炎才渐渐好起来。现在想来,李医生的话也许不无道理。
父亲的收藏伴随着韶光荏苒,伴随着我们家的迁移——由张自忠路到红庙北里再到通州张家湾芳草园,一点点多起来,丰富起来,而这些收藏的物件除了它们本身所拥有的历史价值外,慢慢地也承载起我们家中的文化情愫,无论是父母还是姐姐和我,甚至连我们的孩子们,都会深深地感受和体会到它们特殊的文化内涵,如同阳光和空气,成为我们生活的养分,成为我们赖以生存的一部分。
父亲喜欢收藏,但当他的收藏能够服务于社会,能够促进文化提升时,他也绝不吝啬。2010年左右,父亲的老家,无锡惠山区前洲镇为了家乡的文化建设,拟以父亲的名义建立一座冯其庸艺术馆。父亲以其平淡之心,认为他并没有为家乡做出什么贡献,一直婉言谢绝。直到有一天,家乡的领导劝说他:“冯老,你是从家乡走出来的文化名人,应该为家乡留点什么……”父亲考虑到作为无锡人为家乡文化做点事情是他的责任和使命,遂同意建馆,并主动提出将自己的书画作品和收藏的文物无偿捐赠给家乡。父亲同时提出,他是做学问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余事书画”。于是最初设想的“冯其庸艺术馆”就更名为“冯其庸学术馆”。学术馆土建完成后,父亲将他几十年积累的手稿、字画、拓片、文物、著作等一千六百多件藏品无偿捐赠给了家乡。2012年十二月,学术馆开馆之际,父亲在开幕式上表达了无锡有那么多著名学者,家乡却以他的名字来命名学术馆的惭愧忐忑之心后,殷切深情地“希望今后学术馆成为一个文化的中心,充分地用来培养家乡的年轻朋友,年轻的孩子,让他们走上文化的道路,学术的道路”。
学习、继承和传播文化几乎构成了父亲完整的一生。2017年初,父亲离世后,面对着他留下的繁多的书籍、文稿、书画作品和收藏品,在浩瀚无际的整理工作过程中,静坐在他的书房和画室里,望着书柜中陈列的满满的书籍和文物收藏,我时时能够感受到他的存在;感受到他在冥冥中指导着我做每一样事情;感受到房间中每一册书、每一件藏品上都凝聚着他对文化的态度,一种由珍爱到虔诚以至敬畏的态度。他是透过每一件文物,每一件藏品来纵观历史,来还原历史场景的。而这些书籍和藏品早已成为他生命中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斯人已去,其精神永存。睹物思人,我想这些遗留下的书籍和文物,就是对他最好的诠释——文化学者冯其庸。
我的父亲冯其庸先生已经走了,但他对传统文化之爱以及他对中华文化的自信,自始至终影响着我,令我终生受益无穷。
2019年7月4日星期四
于芷兰斋
作者:冯幽若
编辑:范菁
责任编辑:舒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