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公望·剩山图
我跟你讲,如果初访一处佳胜山水,无须提前做功课。做过功课,到那里你不知先看哪样后看哪样,成了伊索笔下那只在干草和清水之间辗转的古希腊的驴子。如果你要去的地方是桐庐,做功课,更容易发生选择性困难。我把这种选择性困难说给水华,他说,我跟你讲,先看桐君山好了,桐庐的桐就来自桐君山,这是源头。
次日晨,约莫四点多一点儿,我和水华已到桐君山下。他是军旅出身,起得早。我天一黑就困,睡得早,都能起早。我说这山不算高啊,水华说,哎,若游玩,山不需要太高的。就像围棋不能超过361枚子,太多玩不成了。好山高矮适宜,有花有草,设亭列椅,人和山才融为一体。如果山太雄伟,人就成了蚂蚁,只管埋头走路,什么都看不到的。桐君山不大,梁启超称它“峨眉一角”,康有为来过后认为“峨眉诸峰不及此奇”,康梁这两个人总是要抬杠的。好山呢,不光山的形态好,山上提供的视角还要好,登上去能看到更好的风光。
往山上走,清风拂面,枝叶牵衣。台阶登一登,便有缓步之地,便于抬起头观望,这是当年修山路者为后人提供的人文关怀。哎,水华说,清代那个高鹏年在《桐君山记》里写“扁舟渡横港,登岸,徒步而上,历三百余级,盘旋曲折,达于巅”。古人不坐轿子嘛,就叫徒步而上,三百余级台阶的高度刚刚好,太高了李白、韦庄、白居易、苏轼、李清照上不去的。这个高鹏年又说,上桐君山“一路松风成林,苔藓铺地,鸣禽上下,如奏笙簧,有石坊曰古小金山,即桐君山也”。
桐君山上草木葱茏。差不多一棵树边上,长着另一品种的树。高矮参差,各呈姿态。鸟儿在不高的树上跃上跃下,细密鸣叫。更长音的鸟鸣从树叶茂密的高树里传出,如鸟的长啸。此山不过于嶙峋,也不过于平缓。亭阁花草,树石雾岚均各有位置,未破坏野逸气象。
登山顶,视野顿开,江水阔大奔流,对岸建筑的远与小衬出我们所站的山头很高。我跟你讲,水华手指山下,这一条是富春江,那一条是分水江,桐君山是两江汇合处。老作家柯灵写过一篇《桐庐行》,“船转到山脚,天目溪从斜刺里迎面而来,富春江是一片绀赭,而它却是溶溶的碧流,两种截然不同的颜色,在这里分成两半,形成稀有的奇景”。天目溪就是分水江。我们脚下站的这个地方是产生过好多诗的。我看了看脚下,只有石头和寻常花草。水华说,唐朝诗人章八元站在这里作诗:“三月暖时花竞发,两溪分处水争流。”你看前面、山上花开,江水争流,章八元作出这样的诗一定是站在咱们这个位置。有两首清代诗人写桐庐的诗蛮有意思,袁枚那首叫《桐江作》,“桐江春水绿如油,两岸青山送客舟,明秀见多奇险少,分明山色近杭州。”纪晓岚的诗叫《富春至严陵山水甚佳》,“浓似春云淡似烟,参差绿到大江边。斜阳流水推篷坐,翠色随人欲上船。”他们二人都写到山、水、绿、船,这是桐庐风光的四大家族。你知道吗?郁达夫《钓台的春昼》也是写到桐君山的,当年他是不是站在我们脚下这个地方就搞不清楚了。郁达夫说桐君山“地处在桐溪东岸,正当桐溪和富春江合流之所,依依一水,西岸便瞰视着桐庐县市的人家烟树,南面对江,便是十里长洲;唐诗人方干的故居,就在这十里桐洲九里花的花田深处。向西越过桐庐县城,更遥遥对着一排高低不定的青峦,这就是富春山的山子山孙了。东北面山下,是一片桑麻沃地,有一条长蛇似的官道,隐而复现,出没盘曲在桃花杨柳洋槐榆树的中间;绕过一支小岭,便是富阳县的境界。”
水华口诵郁达夫文章,不独伸出右臂,左臂亦一并伸出,指点对岸的林地、山峦、以及远处空濛的云层。他说到“桃花杨柳洋槐榆树”,以右掌压住左手的食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指,语气恳切,郁达夫看到也要笑死。
说着话来到桐君祠。桐庐县志载,桐君祠最初建于北宋元丰年间(1078-1085),祠内桐君老人端坐中间,神态蔼然。两侧分立扁鹊,张仲景,华佗,葛洪,孙思邈,黄唯一,李时珍,王清任塑像。相传,桐君是黄帝时人,在此地结庐而居,研医采药,治病救人。他的医药经验被后人汇编为《桐君采药录》。南朝陶弘景著《本草经集注》里面称桐君划时代的成就是“识草木金石性味,定三品药物,以为君、臣、佐、使”。 《隋书》、《旧唐书》和李时珍本草都把《桐君采药录》列为重要医药经典。桐君对中华医药的贡献,仅开创“君、臣、佐、使”处方格律就足以不朽。
我跟你讲,水华说,桐君这个人,浙江通志记载,“桐君住在县东山隈桐树下,其地枝柯偃盖,荫蔽数亩,远望如庐舍,人问其姓名,则以桐示之,因名其人为桐君”。为纪念这位中医药鼻祖,后人把他采药求道的这方土地命名为桐庐,江为桐江,溪为桐溪,岭为桐岭,洲为桐洲。采药求道山为桐君山,山上修桐君祠祭祀。
我问,“人问其姓名,则以桐示之”,这位老人除去姓桐,会不会姓木(穆)、叶、花(华)呢?水华沉吟,木君木庐木江,叶君叶庐叶江,我跟你讲,还是姓桐好哎。他咧嘴笑,宽大的前额和眼镜片同时显露绘画所说的高光。
月光下的桐庐县城清逸大方,现代化的脚步与山水清音在这里相遇不抵触,故此桐庐享有“中国最美县城”之誉。我们沿着江边走,准备再度到桐君山看山上月色。水华说,哎,这个地方叫鱼梁渡头,郁达夫当年走到这里,“先在离轮埠不远的渡口停立了几分钟,后来向一位来渡口洗夜饭米的年轻少妇,弓身请问一回,才得到了渡江的秘诀。她说,‘你只需高喊两三声,船自会来的。’先谢了她教我的好意,然后以双手围成播音的喇叭,‘喂,喂,渡船请摇过来!’地纵声一喊,果然在半江的黑影当中,船身摇动了,渐摇渐近,五分钟后,我在渡口,却终于听出了咿呀柔橹的声音。时间似乎已经入了酉时的下刻,小市里的群动,这时候都已经静息,自从渡口的那位少妇,在微茫的夜色里,藏去了她那张白团团的面影之后,我独立在江边,不知不觉心里头却兀自感到了一种他乡日暮的悲哀。”水华双手拢成喇叭,背诵郁文。他说,有些五四时代的作家写文章要在悲哀这个词上面停一下,或显出一点颓废,这是从日本文人譬如太宰治那里传来的风尚。郁达夫哪里悲哀?少妇那“白团团的面影”让他何其愉快。
到山顶,月下的富春江静静流过,丰腴白净,水面筛动着对岸高楼的灯影。我看到岸边十几条渔船停驻,灯火里人影忙碌。水华说,这是船民,很辛苦的。我们桐庐的船民过年要在船上贴红纸,上面写“大将军八面威风”,船上放一捆青柴,叫“青龙吉祥”。哎,他们过除夕夜怕小孩说出不吉利的话,用一个好办法,拿草纸先擦小孩屁股后擦他的嘴,小孩子讲什么都没关系了。
山上,我们再拜桐君老人,感谢他的恩德。又到叶浅予的 “富春画苑”院子里转一转,踏着月光白霜的石阶下山。走到鱼梁渡头,我们相视大笑,显然都想起郁达夫双手拢成喇叭喊船的样子和少妇在夜色里“白团团的面影”。
水华姓郭不姓桐,桐庐县合村乡麻境村人。军旅诗人,博闻强记,过目成诵,领大校军衔。他自去年刀枪入库,回乡造一处“白云亲舍”陪伴爷娘。我与水华相识廿载,他小我十岁,为吾友人。
作者:鲍尔吉·原野
编辑:王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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