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配图均选自2019年7月16日《文汇报 视觉》“90后摄影师的长城影像”(摄/杨东)
这是三十年前的生死豪赌,赌的是我的一条命。
高考前夕,我看着模拟考成绩一次比一次好,不由得踌躇满志。吃饭时,大姑妈却迟疑着,说:“你小时候……嗯,现在能考上一般的本科就很不错了。”我有些愕然,才意识到,大人们并未淡忘这事。然而,我记不得多少了。多数情节,是从爸妈口中得知的。
爸妈曾经一遍又一遍讲起这事,当着自家人或亲朋好友的面。你讲一个情节,我补一个细节,一遍遍讲述后,那些早已消逝的日子仿佛获得了无限的延展性,比真实的生活还要真实。我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又像是凭借了言辞的灯火,望向那记忆不能烛照的昏昧渊林。我已经分不清,哪些细节是自己真正记得的;哪些细节,是因了爸妈的讲述而想象的。
这件事发生时,我才三岁多——
某一天,我感冒了。到县城医治,护士扎针多次,都没能命中静脉,阿爸和护士吵了几句,来了一个手法娴熟的护士,说血管太细,将针扎进了我的脑门。我至今记得,我半躺在街边小诊所的藤椅上,翻眼看头顶晃荡的吊针管子。大姑妈来了,问我想吃什么。我说想吃罐头。不多时,大姑妈买来一个菠萝罐头,摇一摇,玻璃罐里一瓣一瓣黄色的菠萝,在糖水里沉浮。我抱着罐头,继续翻眼看头顶晃荡的吊针管子。
这个情节是如此深切地印刻在我的脑海。我一直记得,这是后续的治疗,然而,妈坚持说,这是之前的事了。灾厄的到来,是在这之后三四个月。
那天,家里割谷子(水稻)。早上起来,妈给我用开水泡了一碗白米饭,米饭里放了稍许白糖。我用勺子舀了饭,却没吃进嘴里,而是鼻子额头到处抹。妈让阿爸看。阿爸蹲下,捏住我的手,将勺子喂进我嘴里,刚一松手,我又将勺子抽出,鼻子额头到处抹。爸妈忙带我到县医院,初步诊断后,怀疑是脑炎,须得立即作进一步检查。家里正割谷子,那是半年的收成啊,怎么办呢?爸妈决定先带我回家。回到家里,一家人忙得脚不沾地,一天里收尽了田里全部的谷子。到得晚上,爸妈再次将我带到县医院。
抽血,抽脑脊液,种种化验做下来,确定无疑了,是脑炎。
我住进病房。后来,想起这病房,我总想起初中宿舍,光线昏暗,床铺拥挤。病房里住了六七个小孩,最大的不过十来岁,得的都是脑炎。爸妈说,那年脑炎很“流行”。陪护的大人们或坐或站,让本已拥挤的病房愈发拥挤。我躺在靠窗的位置,窗后一座小山——近三十年后,我陪妈到县医院看牙齿,特意查看,住院楼后是否紧挨着山。我的记忆没错,还真挨着,是几十米高的石鼓坡。
不久后,病房里又住进一人。大概十四五岁,是个大孩子了。妈说,他刚住进来那晚,病房里沉闷的气氛,被这孩子的妈妈打破了。也不管别人愿不愿意听,她大着嗓门说,我家小娃没事的,他爸取钱去了,家里不缺钱,我们医得起……然而,到第二天晚上,也不知道他们家的钱取来了没有,那孩子已然断气了。女人哭得声嘶力竭,孩子由沉默的父亲横抱着出门,长长的腿耷拉着,碰到门框上。妈说,她和外婆吓坏了,忙用裹被的带子将我的一只手绑在床头,生怕我的“魂灵”跟了那死孩子走。
刚开始习练小说这种虚构的技艺,这段记忆便难以阻遏地跳出来,成为小长篇《刻舟记》里的一个重要细节:
“我漫长生命中第一个来访的记忆正如一片孤零零的胚芽……窗户被一座矮矮的山塞满了……一个女人从玻璃窗下端走上小路……她缓慢地往上走,两只手费力地托着一个白布单包裹的孩子,孩子已经死去多时,小脑袋沿她的手臂垂下,小小的脸蛋浮现出青草的颜色。床上的孩子清楚地看到了这张跟他一模一样的脸,同时感到自己正缓慢上升,跟躺在摇篮里没什么两样,甚至比那还要舒服……”
这情境固然有许多小说化的演绎,但现实里,我确有这么个模糊的印象。一个女人抱着死孩子上山。也许只是一个女人抱着一包肥料上山。是我把肥料附会成了死孩子?肥料,死孩子,于宇宙来说,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
我的病况持续恶化,日日高烧难退。退烧针打了,没什么效用,得物理退烧。然而,医院里冰块奇缺。怎么办呢,阿爸只好出门买冰棒。整整一箱冰棒倾倒在我光溜溜的身上,冻得我皮肤通红,嘴唇发紫,仍然没把烧退下去。这细节,我隐约记得起来的,冰棒散发出的香甜、冷冽的气息仿佛仍升腾萦绕在周身。那是我平日里想吃又吃不到的冰棒啊。现在,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化成水。
有天晚上,某种我必须的药告罄了——爸妈说了具体是什么药的,我记不得了。怎么办呢?这时候,给我打针的护士说,她家里存有这药的。阿爸问小护士,能不能去她家里拿药。小护士同意了。就这样,阿爸骑单车,带着小护士往她家里赶。路不近,又没路灯,只有一轮月亮朗照大地。拿了药赶回医院,已经是三四个小时以后。
突发情况一个接一个。多年以后,爸妈讲起来,仍然提心吊胆。然而,我最终大难不死,又让他们得以轻松地说笑。比如,爸妈说,我刚进医院,医生过来检查,看到我的脚掌特别宽,竟找了尺子来量。阿爸很恼火,说你们不忙着看病,怎么忙着看脚啊。——爸妈讲述这事儿时,不再气恼,反倒笑出声来。再比如,我刚住下第一晚,在床上搞了件大事。爸妈没在医院待过,全然不知如何处理。情急之下,把我抱起,卷了床单,换到没人的隔壁床上。次日护士来查房,发现情况,捂着鼻子,连连问,哪个干的啊?昨晚住这儿的是哪个啊?爸妈心中有愧,又难免有种恶作剧的快乐,只能别过脸去,装作毫不知情。
这几件事里的护士,是同一位么?爸妈没说,我也没想起来问。爸妈和那位救急的护士一直有联系,几年前,我还去看过她。在县城路口接我的,是她二十岁出头的女儿。三十多年前,她还没到她女儿如今的年纪。她叫做李保翠。现在大概已经退休了吧?
我的病况,仍在不可遏止地加重。每次挂吊针,我都浑身疼痛,痉挛成一团。爸妈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然而,能怎么办呢?家里世代务农,爸妈连医学名词、药剂名称都很难记清,更不认识什么有名望的医生。
又有人走了。家属哭声一片。外婆再次将我的手腕绑在床头。
爸妈发现,旧的人抬出去,新的人抱进来,进进出出,竟没有一个人是治好了走的。
阿爸每天到水房打开水,渐渐和烧水师傅熟识了。爸妈常常说其他,却从没说过他的名字。这位我不知名姓的烧水师傅,向阿爸介绍了个人,姓杨,名剑中,在县城中药铺卖药,偶尔也给人看病。病笃乱投医,阿爸觉得通过“熟人”介绍的人,更值得信任吧,便托烧水师傅请杨医生来看看我。到了晚上,杨医生果然来了,望闻问切一番,开出几味中药。此后每隔一两天,杨医生便会悄悄在夜间过来。阿爸拿了中药,到开水房,托烧水师傅帮忙煎药,煎了几道,浓缩成近乎糊糊状的一小碗,偷偷端到病房给我喝。
之所以这么偷偷摸摸的,是因为杨医生说,不能让县医院的医生们知道。如果他们没医好的病人,让他医好了,大家今后就不好见面了。
几天后,我渐有好转之色。爸妈自然很高兴,然而,医生来了,一针下去,我又痛得全身痉挛,蜷成一只大虾。一天,医生打完针,又要从我的脖颈处抽血化验。爸妈悄悄让我喊疼。我一喊疼,爸妈就挡在我面前,不让抽血。
终于,爸妈作出一个重要决断:出院。
医生非常不解,说如果你们家执意出院,这小孩顶多还能活三天。三天!这两个字一再出现在爸妈的讲述里。后来读到海伦·凯勒的《假如给我三天光明》,我立马想到的就是这个。三天,三天光明,三天生命。阿爸问,那如果不出院呢?还能活几天?医生不说话。
爸妈是怎样的心情,犹疑?伤心?绝望?他们没有讲。
爸妈抱着我,毅然决然往医院外走。
爸妈带我去找杨医生——这是爸妈一遍遍讲述的重点。妈说,他们找到杨医生所住的小区,上楼后,站在门口,敲门,没人应答,再敲门,还是没人应答。是不是赶街去了?阿爸决定到街上去找找,又恐杨医生回来后错过,就让妈抱着我,守在楼梯口。妈看着阿爸下楼,转出小区,到街上去了。这时,听见有开门声。杨医生端个痰盂,从门框里走出来。杨医生回头看妈一眼,完全不认识的样子。妈和杨医生虽然见过,却没说过几句话,和他打交道的主要是阿爸。妈一时慌乱,杨医生转过头去,走向走廊另一端,从别的楼梯下去了。妈忙冲大街上喊阿爸,不多时,阿爸跑回来了,气喘吁吁上楼。
“他一直在里头!才端着个痰盂出来了……”妈在复述这句话时,仍然是焦急的语气。不多时,杨医生端着痰盂,上楼来了。见到阿爸,杨医生才说,“哦,是你们家啊。”杨医生对不认识的人上门,一直是心存警惕的。
阿爸说了出院的事。杨医生说,不让抽血是对的,再这么折腾下去,小娃哪里受得了。阿爸问杨医生,还有救吗?杨医生又一番望闻问切,说,吃他的药,保管我“一个月自己吃饭,两个月下地走路”。爸妈听了自然高兴,又不免有些狐疑。
我们一家住到外婆家。骑单车从县城到外婆家,用不了半小时。我们住二楼,为了吃药方便,煎药的炉子也放在二楼。每天要煎好几次药,药渣被外婆扔到路上去,让行路人踩踏。在外婆看来,踩踏的人越多,我身上的病就能被带走越多。白天黑夜煎药,楼板长时间受热,有一天,竟烧起来了!所幸扑救及时。挪开炉子,楼板上破了黑乎乎一个洞。
炉子挪到了楼下石阶边。炉子一天天烧着,药罐子一天天咕嘟咕嘟着。药喝完了一碗还有一碗,一碗比一碗浓稠,一碗比一碗苦涩。每喝完一碗药,我会用一柄黄铜小勺喝糖水(抑或麦乳精?),多少可以甜一甜嘴。小勺在唇齿间留下一股浓重的金属味儿,让我久久不能忘却。中药的苦涩,似乎已深入了黄铜的内部。
汤药如海,药海无涯。这天中午,我不愿意喝了。喝那碗药,就如逼迫我纵身入海。
记忆里,这是在家中耳房发生的事。但是妈说,这时还在外婆家。我们都清楚地记得,阿爸给了我一巴掌。阿爸是木匠,常年干活,手又糙又重,打在脸上,我的鼻子涌起一股咸腥味儿。就记得这味儿。我没向爸妈求证,当初是否真的流了鼻血。
妈说,本来她也恼我不喝药的,阿爸打了我一巴掌,她又很心疼,心头被“针扎了一下”。大姑妈也说阿爸,怎么下手那么重。
我大概是哭了吧?记不得了。只记得那一大碗中药,终究没能避开。
一个月自己吃饭,两个月下地走路。杨医生所说的,一一应验。
爸妈不忿于县医院医生们对我的判决,特意带我去医院看那位小护士李保翠。看到我走进医院,医生们很惊诧,“这小娃,还活着,真是命大啊!”
我走路时屁股一扭一扭的。爸妈问杨医生,“阿会是后遗症?”都担心,我今后走路会像得过小儿麻痹症的人那样。杨医生让我再走几步,“没事的,针打多了,屁股疼而已。”又过了些日子,我走路正常了。爸妈总算松一口气。然而,爸妈又似乎一直没完全松下这一口气。直到我十七八岁了,他们看我走路,有时还会觉得,是不是有些“与众不同”。
爸妈更担忧我的智力,常说,他们从没想过我读书能成器。妈说,我不到一岁就会说话了,这场大病后,我整个人都呆滞了。在他们看来,脑炎是脑子上的病,智力受损是没法避免的。就连我自己,也时常怀疑,自己记忆力的差劲,是否当归因于这病。
高考后不久,收到复旦大学录取通知书,爸妈带我去看杨剑中医生。他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在县城一处僻巷开了一爿诊所。爸妈让我喊杨医生大爹。大爹背靠着一排排中药柜,站起来打量我,问爸妈,“这就是当年那个小娃?想不到,想不到……”
病人不时来访,大爹坐在夏末明艳的日光下,和他们慢慢地说话,慢慢地开方子。病人们似乎也不着急,说话和动作也都是慢慢的。日光在诊所对面土坯墙上慢慢地移动。我很莫名地想,我当年真的被救过来了吗?我还活着,这是真的吗?
如果当年换作是我,我会做出和爸妈一样的决断么?我想,大概率是不会的。
经过多年科学教育的我,对中医总是抱持很大的怀疑态度。鲁迅先生在《父亲的病》里,写到中医那些匪夷所思的“药”,同样是我所不能理解的。我明白,西医没治好我,中医治好了,只能说明当年西南偏僻小县的西医水平实在有限,或者说,是我格外运气好,碰到了一位医术高明的中医。我没法以一己经验评判中医西医的是非优劣。我能说的只是,我活了下来,从前前后后死了十来个人的病房里,独自一人活了下来。
这样的结果,时时提醒我,活着,是多么偶然,多么珍贵。
三十多年前,病房里那十来个孩子,我已无一有记忆。但他们终究是和我有过那么一段极为重要的交集的。他们都活在我赢来的每一个日子里。每当我对“生命”困惑不解,对“生活”疲于应对,我不免会想,或许正有十来双眼睛,在遥远的地方注视着我。
2019年5月15日 3:46:11
2019年5月15日13:03:07
▲司马台长城夜空的拱形银河,每年三至六月才有机会捕捉到
作者:甫跃辉
编辑:王秋童
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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