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年纪,不用起早贪黑地上班了,清晨照样醒得早。“人老去西风白发,蝶愁来明日黄花。回首天涯,一抹斜阳,数点寒鸦。”读元人张可久《折桂令·九日》,每到末尾这句,便陡生感慨。也未必尽可归咎于年岁,早年无论于公于私,晚睡早起地赶工,家常得很——也不知哪来那么多的事,仿若世界都在肩头,怎么做都做不完。直到去秋,某个清晨与一枚枕头一起醒来,见眼前突兀的一朵菊,眼看一苞鼓胀、纷繁的紧致,就要撑破陶渊明的南山了,倒依然隐忍着欲放非放。抟气致柔,能婴儿乎?半晌方有所悟:一株菊,一年就开一次花,着什么急呢?那样的清醒从容,顿时就让我有些羞愧——它醒得更早也更勤勉,似乎在说,别以为你什么都能,一生能做好一两件事就好,最好的时光,自当留给该做也必做的那件事——绽放,余下的,就莫去费那个神了。
记着那话,转眼春去夏来。季节变幻着,不变的惟晨昏间的些许清雅。忆起普鲁斯特说“生命只是一连串孤立的片刻”,一时间,朝暮晨昏见过的种种,便倏然涌上心头——
比如某天早晨散步,见有一只正在花间忙碌的蜂,振翅声虽细弱如无,倒专注得叫我倾倒,就在心里说,愿你永记我注视你的目光——瞬间从来都是永恒。又如,某个晨光和花儿一起映红天空的日子,许久后想起,似乎连自己至今也仍在那些枝头,随风摇曳着。更早些,有一次在腾冲清水乡,清早出去,原说是去看茶山,路过一个村子,见晨光拨开浓密绿树斜斜地照过来,似乎缕缕都伸手可触;人家的灶屋炊烟冉冉,几畦菜园子清霜如雪,皆腾腾冒着热气,日常的人间烟火,一下就把我击倒在自己心里。又有一回,是在元阳梯田,摸黑起床去迎候日出,当几抹带彩的云从头顶飘过,放满水如同大地心镜的层叠梯田里,倏地便凝满了云影霞彩,作为那个时刻的见证,心绪一下就斑斓了起来……
“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不是你遭遇了什么,而是你记住了哪些事,又是如何铭记的。”(加西亚·马尔克斯)清晨与黄昏,乃一天中至情至性的时段——白天的明亮通透,夜来的黝暗壅塞,大体恒定不变,导致事物层次尽失,惟朝暮时分光影明暗浓淡的匀匀变化,才叫人可见大千世界立体而又悠然的显露或隐匿,真切地觉出时光如何一点一滴地匆匆流逝。时光本无区别,区别只在光影。那时,你才能探得日常难见的深邃、宽阔与某些无人触及的隐秘。于是,李白谓“画堂晨起,来报雪花坠”,杜甫吟“小雨晨光内,初来叶上闻”,苏轼谓“暗香浮动月黄昏。堂前一树春”,闺中的李清照更是心细如发,道是“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个自有地球有人类就在的道理,我却直到老来才明白,真是愚钝得可叹。
一夜休憩后,清晨总是清醒的,思绪有纷纭的活跃,就像早年忙碌一天后,午夜常陷于疲惫与混沌一样。如今踱步于早晨清癯的时光,思绪倒丰腴得似总难找到位置安放,偶尔加快步子,无非让它跟腿脚一样,变得稍稍坚韧、结实一点。南国的清晨总是披纱而起,那些云纱雾幔,间常都带着一抹糖色;经夜的沉思后即便有梦,凸显的也是轻盈,要不,整整一夜的苦思苦熬,又哪里值得?这时走在树影草丛之间,眼见着清晨如同锦缎一般的光影,其色可餐,其质可抚,其味可沁,其情亦可以心与共呢。
细斟,原来对于人,每个日子的开始,是晨,它的将要结束,是昏。晨昏之间,便是我们的人生了。不知晨昏,何以了然人生呢?这么一想,几乎把自己也吓了一跳!原来几朝几暮间,一生便倏忽而去,如此,晚上的沉思与清晨的清醒,或就不止是个人的一点小事了。
春去夏来,万物的心醉神迷,百花的争奇斗艳,皆隐于无声,潜于肃然,连流水都摒弃了无谓的奔腾,宛然若梦。与人间动辄鞭炮齐鸣的节庆剑拔弩张的较劲不同,与浮华的浅薄空洞的喧嚣有别,自然世界常有的,多是无声的狂欢。太多为闹腾而闹腾的闹腾,太多为表演而表演的表演,实在不是智慧生命该有的举止。平常人犯下自己不能理解也无法承担的错,固然叫人悲哀又同情,也就罢了。偶见被著名的著名者的浩然冲天,也不知是否真有点儿底气?学着像那朵菊一样安安静静地做好一件事,或许更好?说来无论你我,都非万能,无力包打天下。希腊神话中尽日迷恋自己水中影子的纳西瑟斯,最后可是坠水而亡的。
相对于清晨,我似更喜欢黄昏薄暮。索福克勒斯曾说:“只有在黄昏时分,才能欣赏到白昼的壮丽。”想着当寂静降服了整个夜晚,回望烟火缭绕的世界,影子总在我之先就已睡着,而翌日清晨,我则总会先于它醒来。偶尔翻看几幅旧时照片,往日的霞光,便又在眼前晃动不已了。透过夜色看到的日常,褪去了虚浮炫光,方更真实。活得旧些,或是对太过新炫的今朝善意的反拨吧?清晨日间的太多思绪,有时连我自己都不知起于何时,盘桓何处,这时便都沉淀得清澈明晰了。孤独于此,听鸟鸣微雨,见花开残春,方知世事间那些隐隐的牵连,尽是些生命的秘密——某日在西双版纳,当那片最为隐秘幽暗的林地,也透出一抹如血夕阳时,一种无以言说的美才显现出来——上苍的智慧,何止叫人惊叹!
也不止在远处。傍晚偶尔路过院子北门,路灯下那片方寸空地,间常就有卖水果卖鲜花的小贩。芒果、香蕉、柑橘和菠萝蜜,都摆在小货车后厢里,鲜亮诱人;成束的玫瑰、月季、百合……则插在自行车后架上马驮似的竹篓中,各自芬芳。一遇有人驱赶,转眼便作鸟兽散,待那些人走了,瞬时又是一派琳琅。偶一回眸中的果味飘香,花色迷人,灯火可亲,总叫人蓦然感动于人间的辛苦与不易,有时忍不住,也不问贵贱,要上两斤水果一束花,慢慢踱回家去。
——如果幼年对应早晨,老来便是黄昏了。人的一生,家事国事天下事,白天为生存奔波,夜来便交予睡眠,真属于自己内心,值得日后反复咀嚼的,也就那么几个有意味的晨昏。古人是极谙个中滋味的:渭城朝雨,长河落日,庭树晓禽,老树昏鸦,清晨古寺,日暮乡关……无数千曲百回的经典瞬间,尽皆晨昏须臾间的点滴人事。该做当做的事,自然要做,可闻鸡起舞,可秉烛夜读,但人非万能,世界亦绝非一根柱子就能撑起,不妨把清晨黄昏,留给一己之心吧。甚至不如就做一片树叶,湮没于茫茫林海,无关名姓,只面对朝暮日月与风雨,自然地生长和消失……
夏天到了。凭谁道已是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虽春行辽远,赏花亦仅一人,倒不寂寥。古来匆匆,时光倏忽,世事料峭。尝记苏子《行香子·述怀》有云,“清夜无尘,酒满十分”,面对“浮名浮利,虚苦劳神”,亦堪“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而我等又算得了什么呢?“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不妨也学东坡先生,“且陶陶,乐尽天真”。虽亦难如他那样,问“几时归去,作个闲人”,至少也可于晨昏间,“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吧?
何况,记得前秋那晚,也是须臾之间,那朵菊鼓胀、纷繁的紧致竟终于完全打开,于无声中绽放得有些惊天动地了。隐隐约约,我似能听见它绽放的声音,安静得如此嘹亮,似乎能听到它一声声秘密的呼唤:盛开再盛开,绽放再绽放……
2019.4.26于湖光里
作者:汤世杰
编辑:王秋童
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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