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名篇《乞力马扎罗的雪》的开头引言,是关于那头豹子的。在我们的“家庭读书会”里,曾与小儿来回讨论,至今想来亦觉得十分有趣。
那一段引言原文如下:
乞力马扎罗是一座海拔一万九千七百一十英尺的常年积雪的高山,据说它是非洲最高的一座山。西高峰叫马塞人的“鄂阿奇—鄂阿伊”,即上帝的庙殿。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的尸体。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人作过解释。
我在自己的读书记里写过一段:那一匹在高山顶上冻僵的豹子,为什么要上到如此高的绝顶,那原因可谓“不一”,也就是“说不清楚”,我们至少能够想到五种可能——它看到眼前有它认为美丽的东西,受到了吸引而上到不归的绝巅;后面有让它害怕的东西在追赶它;悠悠闲闲、不知不觉却到了这个它想也未及想到的地方;一开始只是好奇,试着爬高,最后却发现退后不得,无可奈何地到了那里;或者可能它本来就想着去到那里的。还有一个可能,就是所有这五种可能,都同时存在。这也许就是海明威那个“迷惘的一代人”的象征吧,这么些“不一”,到这里却又是归一了。
小儿那时对于海明威也大有兴趣,把他的短篇小说前后翻看了不少,当然也注意到了“那一匹豹子”。在“家庭读书会”里,我把我的那一段读书记拿了出来,他读了之后,很客气地对我说,大概是这样吧——我明白,他用了这样客气的语气,一般来说总还是认为其中应该有未尽之义。后来,学校里有课间的小演讲,他说那就把“那个豹子”略谈一谈吧。于是写了一段,拿给我看。
他说,豹子来高寒的山顶找什么,我们可以有种种的猜测。但究竟发生了什么,它在想什么,其实只有豹子自己知道。生活也是如此,每个人做的每件事,真切地说来,都是属于他本身的。别人不管怎么去研究、理解,也没有办法完全研究尽、理解尽这件事对于他的价值。我们所看到、所想到的一切,我们的每一触发、每一举动,所有这些,才是一件事对于我们自己本身最根本的意义所在,也是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到的。所以,不管在别人看来多“荒唐”、多无趣,我们心里要清楚,自己经历过了,这对我们来说就有了抹不去的价值。生活的意义,是不需要别人点赞的。
他对于“只有豹子自己知道”的这一层意思,是很强调的。说实在的,他这个话,比我那些设想,要好多了。由 《乞力马扎罗的雪》这个开头的“豹子引言”,又让我想到了海明威最有名的小说《老人与海》的结尾:离老人住处不远的露台饭店里,那些美妇旅客连到底是什么鱼都不愿花时间搞明白,连侍者“被鲨鱼吃剩的大马林鱼”的解释也不愿听完整,就忙不迭地惊呼:“我不知道鲨鱼竟有这样漂亮的、形状这样美观的尾巴啊。”而老人在街的另一头已经脸朝下躺着睡着了。
——老人“梦见的狮子”,只有老人自己知道,无关乎任何的赞叹和惊呼吧。
作者:李荣
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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